正文 3

至於偷車賊,是一個警察把他送回家的。這位謹慎嚴肅並且富有同情心的權力的代表人根本不會想到,他送的是個冷酷無情的違法分子,他之所以拉著此人的胳膊,而不是像在其他情況下那樣為阻止其逃跑,只是因為怕那可憐的人絆倒和跌跤。作為報應,我們不難想像偷車賊的妻子把門打開時嚇成了什麼樣,眼前一名身著制服的警察揪著一個在她看來失魂落魄的犯人,從犯人臉上那悲傷的表情來看,他遇到了比被捕更可怕的事情。在這一剎那,妻子首先想到丈夫在犯罪現場被抓,警察到家裡來搜查;不論看來多麼有悖情理,這個念頭倒使她大大放下心來,因為她想到丈夫只偷汽車,而汽車這麼大的物件是不能藏在床底下的。她的疑惑沒有持續多久,警察說,這位先生雙目失明了,您來照顧他吧;警察只是陪丈夫回家的,妻子本該鬆一口氣,但是,當淚流滿面的丈夫撲到她的懷裡,說出我們已經知道的那些話的時候,她才明白遭到了滅頂之災。

戴墨鏡的姑娘也是被一名警察送回她父母家裡的。試想一下當時的情況,她說自己瞎了,赤裸著身子在酒店裡大喊大叫,其他客人驚慌失措,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企圖逃走,手忙腳亂地穿著褲子,顯然,這種場面的諷刺性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她失明帶來的悲劇色彩。失明的姑娘羞得無地自容,畢竟羞恥之心人皆有之;不論那些虛偽的衛道者們對她從事的有償性愛怎樣嘀嘀咕咕,說三道四。在撕心裂肺的喊叫之後,她明白了失明不是剛才的快感帶來的出人意料的結果,所以當胡亂穿上衣服,被連推帶搡地帶出酒店的時候,她不敢再繼續哭鬧了。警察問了她的住址之後,以不僅粗魯而且帶有譏諷的口氣問她是不是有錢付計程車車費,在這種情況下,國家不會付,他說;請注意,這種說法不無道理,因為這姑娘屬於不為其不道德的贏利納稅的那類人。她點點頭,但是,因為已經失明,她以為警察可能沒有看到她的動作,就小聲說,有,我有錢,接著又自言自語,還不如沒有呢;我們一定會覺得這句話出乎意料,但是,只要注意到人類思想的盤繞曲折,在其中沒有捷徑可走,那麼就不難理解這句話了,她想說的是,她因為自己的不檢點行為和不道德舉止受到了懲罰,這就是後果。她曾對母親說不回家吃晚飯,而現在卻要準時到家,比父親還早。

眼科醫生的遭遇卻不相同,這不僅由於他患上失明症時正在家裡,而且也因為,作為醫生,他不會像那些只有在疼痛時才意識到自己身體的人一樣束手就擒,驚慌失措,歇斯底里。即使在現在的情況下,內心痛苦不堪,要面臨難熬的一夜,他還能想起荷馬在《伊利亞特》中寫的那句話,在諸多詩篇中,它以描寫死亡和痛苦著稱。一位醫生本身勝過好幾個男子,對這句話我們不該單單從數量上理解,應該主要從質量上理解,這一點不久就會得到證明。他表現出足夠的勇氣,躺到床上,沒有叫醒妻子,甚至妻子在半睡眠中嘟囔了句什麼,在床上向他身邊挪近些時也沒有叫醒她。他整小時整小時地醒著,即便偶爾睡一會兒也純粹是因為筋疲力盡。他的職業是為別人治療眼病,所以他希望夜晚不要結束,免得自己被迫說,我失明了。但同時他又希望白天的光線快些到來,想到的正是這些話,白天的光線,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見了。實際上,一位失明的眼科醫生不會有多少作為,但他有義務通知衛生局,告訴他們這可能發展成一場全國性的災難,這大概是一種以前從未見過的失明症,種種跡象表明它具有極強的傳染性,從他知道的病例來看,病前沒有炎症感染或病變之類的癥狀,他從接待的第一個失明症患者身上發現了這一點,他本人的情況也證實了這一點,他輕度近視,輕度屈光不正,一切都是輕度的,因此決定不用戴眼鏡來矯正。眼睛看不見了,完全失明,而實際上它們狀態完好,沒有任何原有的或者最近的,先天的或者後天的損傷。他回憶起為前來就診的那位患者所做的詳細檢查,檢眼鏡能看到的眼睛的各個部位都很正常,沒有任何病變跡象,那人說他三十八歲,看上去還不到這個年齡,這種情況著實罕見。那個人不該失明,他想,此時卻忘了他本人也已經失明,可見人能夠達到怎樣忘我的境界。這種事不只現在才有,我們記得荷馬曾經說過,不過他的用詞似乎有所不同罷了。

妻子起床的時候他假裝還在睡覺,他感到她吻了一下他的前額,非常輕地吻了一下,彷彿以為他還在沉睡,不想驚醒他,也許妻子在想,真可憐,為了研究那個盲人的奇怪病症睡得太晚了。卧室里只剩下醫生獨自一人,他覺得好像有一團濃密的雲漸漸地把他捆住,壓迫他的胸膛,鑽進他的鼻孔,讓他的五臟六腑全部失明,這時他忍不住發出一聲短短的嘆息,兩滴眼淚流了出來,是白色的眼淚,他想,白色眼淚浸濕了眼眶,溢出來順著太陽穴往下流,兩邊臉頰各有一滴,這時候他理解了他的病人們的恐懼,醫生先生,我覺得快要瞎了。家裡輕輕的響動傳進卧室,妻子很快就會進來看看他是不是還在睡覺,是去醫院的時候了。他小心翼翼地起了床,摸索著找到睡袍,穿在身上,走進洗漱間,小便之後轉過身,面對著他知道掛著鏡子的地方,但這一次沒有問,這是怎麼回事呢,也沒有說,有千萬條理由讓大腦封閉起來,他只是伸出雙手,摸到玻璃,他知道自己的影像正在裡面望著他,他的影像看得見他,而他卻看不見自己的影像。他聽見妻子進了卧室,啊,你已經起來了,她說;他回答說,起來了。接著,他感覺妻子來到了身邊,你好,親愛的,結婚多年,兩個人還這樣親切地問候。這時,他們像是在演一齣戲,妻子的話在給他提示台詞,於是他說,我覺得不會太好,眼睛裡有個什麼東西。妻子只注意到了後半句,於是對丈夫說,我來給你看看。她仔細察看了丈夫的眼睛之後說,我什麼也看不見,這句話顯然角色顛倒了,不是她的台詞,而應當由丈夫說,丈夫的確說了,但比妻子說得更簡單,我看不見,接著又補充一句,估計我被昨天那個病人傳染了。

由於長時間耳濡目染,醫生的妻子們往往也對醫學略知一二,而這位妻子在一切事情上都跟丈夫如影隨形。她憑藉學到的知識足以知道失明症不像時疫那樣傳染蔓延,一個不瞎的人不會因為僅僅看了一個瞎子一眼就染上失明症,失明症是人自身和與生俱來的眼睛之間的私密問題,與別人無關。無論如何,一位醫生有義務知道他說的話的含義,正是因此他才會去讀醫學院,而這位醫生不僅宣稱自己患了失明症,而且公開承認是被傳染上的,那麼,這位妻子,不管她如何熟知病理,又有什麼理由懷疑他呢。因此,人們可以理解,面對不可否認的證據,這位可憐的太太和任何普通人的妻子一樣,這樣的妻子我們已經認識兩位了,她們摟住丈夫,自然而然地表示出心中的焦急,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她哭哭啼啼地問;通知衛生局,通知衛生部,十萬火急,如果確實是時疫,必須採取措施;可是,失明症時疫,這種事人們從來沒有見過,妻子說,心中還抓住最後一線希望不放;人們也從來沒有見過無緣無故失明的,而到此刻為止至少已經有兩個了。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說完,醫生的臉色突然變了。他近乎粗暴地把妻子推開,自己後退了一步,離開,不要靠近我,我會傳染你,接著又用雙拳敲著腦袋說,愚蠢,愚蠢,白痴醫生,怎麼就沒有想到呢,一整夜和你在一起,本該留在書房裡,關上門;儘管如此,妻子還是說,請你不要這樣說,該發生的總會發生,走吧,跟我來,我去給你做早點;放開我,放開我;我就是不放開,妻子大聲喊,你想怎麼樣,你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摸索著找電話,碰翻傢具,就是找到電話簿也看不見需要的號碼,而我卻要鑽到防傳染的玻璃罩里靜靜地看你的笑話嗎。她用力抓住丈夫的胳膊說,走吧,親愛的。

醫生剛剛吃完妻子執意給他準備的咖啡和烤麵包片,我們可以想像他吃到嘴裡是什麼滋味,時間還早,他要通知的人還沒有上班。理智和效率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正在發生的事情直接告訴衛生部的高級負責人,但他很快改變了主意,因為他發現,僅以一個醫生的名義說有緊急的重要情況報告,不足以說服電話那頭的公務人員,況且還是在他一再懇求之後女接線員才接通電話的。那人說在向頂頭上司報告之前先要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顯然,任何有責任感的醫生都不肯向頭一個接待他的下層官員宣布出現了失明症時疫,若果真如此,會立即引起恐慌。官員在電話中說,閣下自稱是醫生,如果閣下非讓我相信這一點,那好吧,我相信,但我要聽上司的命令,要麼你說清楚是怎麼回事,要麼我不予報告;是秘密問題;秘密問題不能通過電話處理,你最好親自來這裡一趟;我無法出門;這麼說你病了;對,我病了,醫生稍稍猶豫了一下說;既然如此,你應當去請一位醫生,一位真正的醫生,對方反駁說,他顯然對自己的幽默感揚揚自得,把電話掛斷了。

這傲慢無理的態度無異於打在醫生臉上的一記耳光。幾分鐘之後他才平靜下來,向妻子講述受到的粗暴對待。又過了一會兒,他彷彿剛剛發現早就應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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