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十三劃)

當時公社部署各個村寨都要挖防空洞,也叫戰備洞。據說蘇聯要從北邊打過來了,美國要從南邊打過來了,台灣要從東邊打過來了,所有的戰備洞要在臘月以前挖好。還說一個很大很大的炸彈已經在蘇聯發射了。再過一兩天就要落到我們這裡——要是我們的飛機不能把它打下來的話。隊上只好安排三班倒,日夜不停地幹,搶在世界大戰的前面。一般來說,每一班搭配兩男一女,男的管挖土和挑土,女的力氣小一些,專管上土。房英就是在這個時候,提著鋸短了把子的鋤頭,跟著我和復查進了洞。

戰備洞很小,寬度僅僅可以容兩人交錯過身。越往裡挖,光線就越暗,很快就需要點油燈了。為了省油,油燈也只能點上小小的一盞,照亮下搞處昏黃的一小團,其餘就是無邊的黑暗。你必須憑聲音和氣味判斷周圍的一切,比如挑土的搭檔是否轉回來了,是否放下竹箕等著了,是否帶來了茶水或者吃的什麼東西。當然,在這樣一個極小的空間裡,除了燈煙的氣味以外,人們也很容易吸入人體的氣味,比如一個女子身上汗的味道,頭髮的味道,口液的味道,還有一些男人不大明白的味道。

挖上幾個時辰,人就有些搖搖晃晃。我好幾次感覺到自己的臉,無意間撞到了另一張汗津津的臉,或者被幾絲長長的曲發撩拂。我輕輕挪動麻木的兩腿,退出挖掘位置的時候,一不小心,也可能在黑暗中撞到身後一條腿,或者一個胸懷——我能感覺到它的柔軟和飽滿。也能感覺到它慌慌的閃避。

幸好人們很難互相看清對方的臉。飄忽的昏燈,照著堵在鼻子前的泥壁,照著前面永遠無處可逃的絕境,照著密密交集撲面而來的鎬痕,其中有幾道反射出黃光。

我想起了前人關於地獄的描寫。

這裡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區別,沒有夏天與冬天的區別,甚至沒有關於遙遠外部世界的回憶。如果不是無意間撞到另一張汗津津的臉,也不會有某種驚醒:發現自己還存在,還是一個具體的人,比如說有姓名有性別的人。剛開始的幾天,我和房英還有些話說說。幾次驚心的碰撞之後,她就不說話了,最多只是嗯一聲。我後來發現,她的「嗯」有各種聲調和強度,可以表達疑問,也可以表達應允,還可以表達焦急或者拒絕。「嗯」是她全部語言的濃縮,也是她變幻無窮的修辭,也是一個無法窮盡的意義之海。

我也注意到,她開始小心地避開碰撞,喘息聲常常在我身後遠遠的地方。但每次下工,她會悄悄帶上我忘記在洞裡的衣,到適當的時候塞給我。吃飯的時候,她會往我的盆裡多加兩三個紅薯,而她的盆子裡總是淺淺的。最後,我跪在地上大汗淋漓、筋肌扭動的時候,背上一陣清爽——一條毛巾會在我光光的背脊上擦拭。

「算了……」汗吸到了我的鼻孔裡,我沒法流暢地說下去。

毛巾輕輕擦到了我的臉上。

「我不需要……」

我的臉閃開,而且想阻擋毛巾。但昏暗中我的手已經不大聽話,沒有抓到毛巾,在空中打撈了兩下黑暗,最後才抓到一隻手。直到事後很久,我才回味出那是一隻小而且軟的手。不,我得更正一下,這種記憶是事後的想像和推斷。事實上,一旦到了體力完全耗竭甚至到了向未來透支著喘息和喘息的時候,性別早已不存在。不僅碰觸不再驚心,任何觸感也是空無的。抓一隻女人的手同抓一把泥土不會有什麼差別。我跌跌撞撞之際,也許還攀過她的肩,也許還接過她的腰,也許還有其他的也許和也許,但這一切都留不下任何記憶,無法確證。

我相信在那一刻,她也喪失了觸感,羞澀和矜持全部抽象成為氣喘吁吁。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這種無性別的時刻。

後來,我們緩過勁來,她回到了性別中,於是退得遠遠的。

再後來她就出嫁了。她父母親重男輕女,只讓她讀了一個小學畢業,就讓她在村裡掙工分,一旦找到一戶還能吃上白米飯的人家,就把她早早打發出去。送親的那天,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新襖子,穿著一雙較為入時的白色網球鞋,被一群姑娘嘰嘰喳喳地圍繞著。不知為什麼,她一直沒有朝我看一眼。她肯定聽到了我的聲音,肯定知道我就在這裡,但不知為什麼,她可以同任何人說話,同任何人目光相遇,就是始終沒有朝我看一眼。我和她之間並沒有什麼,沒有什麼秘密。除了挖洞的那一段,我們之間甚至談不上什麼接觸。如果說有什麼特殊一點的地方,那不過是我在事後的想像和推斷中能感受過她的一隻手,不過是她曾經有機會目睹過我最遭罪的時刻。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像她一樣,在那麼近的距離,看我如同一條狗,只著一條短褲,時而跪著時而斜臥著,渾身泥土混和著汗水,在暗無天日的地層下氣喘吁吁地掙扎——臉上除了一雙眼睛尚可辨認,全是塵粉和吸附在鼻孔周圍的煙塵。她看見過我死屍才有的目光,聽見過我垂死般的呻吟和喘息,嗅到過我身上最不可忍受的惡臭。如此而已。

當然,她還聽到過我沒出息的哭泣。在本義的怒罵之下,我們要搶在帝修反的炸彈丟來之前,把洞子挖出來。我那一段至少挖熔了五六把鎬頭。有一次,沒留神,一失手鎬頭挖在自己的腳上,痛得我哭了起來。

她也哭了。她手忙腳亂幫著我包紮傷口的時候,一顆涼涼的水珠落在我的腳背。我猜想那不是她的汗珠,而是淚水。

那是一段最硬的朱牙土。她沒有幫上我多少忙,這不是她的過錯。她沒法不看見我最沒臉面的可憐樣,這也不是她的過錯。如果說這可以算作一個秘密的話,她沒法將秘密交還給我,而是帶著它到遠遠的地方去,這同樣不是她的過錯。

對於人來說,生命的極限點在一生十分稀罕,因此這個秘密是如此重大,是回憶中彌足珍貴的珠寶。也許房英正是早早地體會到了這一點,才有一種欠債未還或者侵吞他人物品的惶恐,走的時候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天怕要下雨,你們還是把雨傘帶上。」有人對她說。

她點點頭,重重地「嗯」了一聲。

我聽出來了,她的「嗯」展開了翅膀,飛過了人群,飛過了幾個正在搶糖果吃的娃崽,驚慌飛向了我的雙耳——當然不是關於雨傘的回答,而是道別和祝願。

我沒有堅持到地動身的時候,沒有目送她的三個弟兄挑起嫁奩,背起一口新鍋,在一些娃崽吵吵鬧鬧地追趕下,擁著她踏上離鄉的遠程。我來到了後山坡,坐下來,聽樹葉間呼呼的風聲,看滿山守候和等待著我的秋草。她家的送親嗩吶突然響了,吹得滿目的秋草突然顫震和游動起來,最後被淚水淹沒在我的眼中。我當然有很多哭的理由。我哭自己的家人已經忘記了我(即便過生日也沒有收到過他們的來信),哭朋友在關鍵時刻對我的疏忽(這位朋友進城玩耍時,竟把我一再叮囑的一封急信,一封事關我招工前途的急信,給隨隨便便地玩丟了)。我當然也在哭新娘,一個與我毫無關係也不可能有關係的新娘,被嗩吶聲判決了消失,粉紅色的襖子從此將消失在遠方陌生的家門,永遠帶走了她那些一錢不值的一聲「嗯」。

我多年後見到她,她瘦了一些,臉也有了中年婦女的扁平和蒼白。如果不是旁人介紹,我很難從這張臉上分辨出她當年的線條。她怔了一下,眼中透出一絲恍惚,然後目光急急地從我的臉上逃離。她正忙著。隨同我進村的一個鄉幹部,正在處理她家與鹽午家的一件民事糾紛,處理她母親和她弟弟的喪事,包括批評她跑回娘家來為弟弟企屍鳴冤(參見詞條「企屍」)。「有什麼說不清的呢?還讓死人陪著企!人死了也鬧不活,不管你有理沒理,鬧就是沒理!」鄉幹部恨恨地說,訓得她的幾個兄弟點頭稱是,只有她撲通一聲跪下去,還沒等鄉幹部明白是怎麼回事,已經在地上呯砰呯砸出了幾個響頭。旁邊兩個婦人急急地上來拉她,拉了好一陣,她淚光滿面的一張臉還是在忽上忽下地掙扎,口裡一聲聲喊冤。

婦人們把她拉走了,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終於把沙啞的哭聲放了出來。她當然有理由哭,哭她的母親和弟弟(他們剛剛去世而且死得很不值),哭她自己勢單力薄沒法為他們申冤(連弟弟也不能幫她一把)。在我肯來,她的哭聲也許更是對我的悄悄回報。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她一定是聽見了我二十年前在山坡上的悲慟,於是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償還這一筆永遠不會說與人聽的淚債。

滿山坡的秋草是淚債的證明。它們在風中飄搖,一浪一浪向山頂撲去、也許它們默默收納了人間太多的哭聲,才會落得如此的憔悴和枯槁。

很多年後,我去看過當年的戰備洞。世界大戰終究沒有打起來。我們挖的那一個,已經改成了薯種窖,因為潮濕,洞壁上生出了一些綠苔,洞口裡透出黑森森的某種爛紅薯氣味。只是當年置放油燈的幾個窩台,上方還留著一團團的煙垢。

下村還有一個洞,是當年其他一些人挖出來的。眼下的洞口,擋有兩塊破木板,木板後有一堆亂糟糟稻草,有幾個紅紅綠綠的廢煙盒和一雙破鞋子,似乎還住著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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