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巴佬

兆青參加全公社修路大會戰的時候,在工棚裡是最不受歡迎的人。人家說他到工地上來,除了赤條條的一條龍,什麼也沒有帶。人們所有的財物都被他共產。臨到吃飯,現筷子沒有了,八成就是他搶先一步竊走,正在用來扒他的飯。發現毛巾沒有了,必定是他剛才順手扯走,此時正在什麼地方,抹洗他骨頭豐富的胸脯或闊大的鼻孔。知青在意他一口焦黃的牙齒,在意他長長的鼻毛,對他偷毛巾最為痛恨。把毛巾奪回來以後總要用肥皂狠狠洗幾遍,還懷疑毛巾上殘留著他鼻孔裡的污穢。

他厚著臉皮笑笑,反倒指責對方小氣,有時更寡廉鮮恥,「我又沒有拿毛巾給婆娘洗胯,你這樣怕做什麼?」

兆矮子什麼事都往胯襠裡說。哪個流鼻血,他就說你來了月水麼?哪個去小便,他就說你探出頭來看天麼?就這兩句玩笑話,他可以百說不厭,也不覺得單調乏味。

他還說到自己的兒子三耳朵,說到這個不孝之子勾引鐵香私奔,「老子還沒動手,他倒先一腳搞了個街上的婆子,你看氣不氣人!」

女知青對他最為反感。每次出工,不願意同他在一起。

他在家裡本來是從不用肥皂的。但他一不得別人有什麼特殊,容不得世界上有什麼東西可以逃脫他的探索。沒過多久,他也對肥皂產生了興趣,偷毛巾的時候總是連肥皂一併捎帶。洗得興起,一條褂子就洗出轟轟烈烈一大盆肥皂泡,在肥皂的主人眼裡實在是慘不忍睹。

牟繼生下工回來。發現自己剛買來的一塊肥皂已經成了一小塊,都認不出了,不免悲憤。「兆矮子,你這傢伙一點道德也沒有,侵佔他人財產,犯法你知不知道?」

兆拉長臉,「你吼什麼?我是做祖爺的人了,孫子都放得牛了,都撿得柴了,用一下你的鹼都犯法?」

「你看你何事用的!賠!你賠!」

「賠就賠!一塊肉都賠不起麼?老子賠你十塊。你看你這樣範!」

旁邊有人打趣:「你拿龍根來賠。」

兆臉色炸紅,「以為老子賠不起?老子的豬婆剛下崽,一天就要吃一鍋潲,天看天就要出欄。」

對方還是實事求是,「就算你的豬婆屙金子,也要你捨得呵。」

「我就賠,就賠!脫了褲子賠渠。」

牟繼生跳起來,「褲子不要,你那褲子是人穿的麼?」

「怎麼不是人穿的?縫了還沒有一個月。」

「婆娘的褲子一樣,屙尿都找不到地方。」

牟繼生最蔑視鄉下人的抄頭褲,靠一根草繩勒著,沒有皮帶扣環,更沒有什麼線條,兩個寬闊在大的大褲筒,褲襠正反兩面一個樣。人們總是前後兩面輪換著穿,於是後襠常常到了前面,鼓鼓囊囊向前隆出,給人一個下身接反了方向的感覺。

「那你要何事搞?」

牟繼生沒想出兆矮子那裡有什麼看得上眼的東西,一籌莫展,只好把一塊鹹的問題留待以後去解決。

到這個時候,我們才明白為什麼馬橋人把兆青叫作「津巴佬」。津巴佬就是嗇巴佬、吝嗇鬼、小氣鬼的意思。在馬橋詞彙中,「津」與「岩」相對。「岩」指呆笨或者憨厚,是山性的東西:「津」指狡猾和精明,是水性的東西,倒也同古人「仁者愛山智者愛水」一說暗合。考慮到古代有河流的地方才有交通,有商業,有更多的盤算和計較,用「津」字來描述精於算計的人,當然不無道理。

我同兆青一床睡過幾天,最不能忍受他的磨牙。每天夜裡,他不知懷著對誰的深仇大恨,嘎巴嘎巴地咬牙切齒,徹夜不息,像不屈不撓嚼下了成噸的玻璃或者成噸的鋼釘,整個工棚都隨之震動。即使隔了好幾個棚子,不眠人的神經想必也被他的牙齒咬緊和咬碎。我注意到,很多人早上起來,都紅絲入眼,眼皮鬆泡,頭髮散亂,手腳軟軟的,像經歷一場大難之後的疲憊不堪痛苦難言。如果沒有兆矮子的磨牙聲,大家恐不嚇成這樣子的。

兆青卻若無其事,走路輕巧無聲,有時還咧開一嘴黃牙笑一笑,把夜晚的仇恨掩蓋得不露痕跡。

我提到這件事。他好像有點得意,「你沒睡好?我何事沒聽見?我睡得連身都沒有翻。」

「你肯定是風重了,再不就有一肚子蟲!」

「是要看看郎中。你借我點錢,三塊、五塊都行。」

又是借錢。經過幾次有借無還的慘痛教訓,我現在一聽就冒火,「你還好意思開口?我開了銀行?」

「就借兩三天麼。兩三天,豬一出欄我就還。」

我不會相信他。我知道,不僅是我,幾乎所有的知青都在他面前失過手,錢一出手就很難回頭。他借錢似乎已成了一種愛好,一種趣味,一種與實際目的沒有多少關係的文化娛樂——常常在他並不需要錢的時候。有一次他情願被黑相公罵得狗血淋頭,上午借了他一塊錢,下午在他的拳頭之下原物退還,什麼事也沒有幹。當然,借錢本身就是事,一張票子在自己的衣袋裡暖了幾個時辰,心裡可以十分踏實和愉快、「錢和錢一樣麼?」有一次他認真地說,「用錢莫什麼了不起,是人都會用。用什麼樣的錢,用得快活,那才是講究。」

他又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錢算什麼東西呢?人就是要圖個日子快活。」

倒說得很有哲理了。

他磨牙依舊,最後只能被我忍無可忍地驅逐,搬到另一個棚子裡去。其實他沒什麼東西可搬,沒有被子,沒有箱子,沒有碗也沒有筷子,甚至沒有自己的扁擔和鋤頭。對他不懷好意的一身清白,沒有任何一個工棚的人願意收留,連他的一位同鍋堂兄,也嫌他一床草蓆都沒有,不願與他共床合夥。好長一段日子過去了,他還沒有找到自己可以歸屬的窩。這不要緊,他與別人一樣,還是每天都活著,尖尖細細地活著。一到落黑,黑夜沉沉擠壓出他的卑微。他盡量洗乾淨腦袋和手腳,盡量堆出可愛的嘻皮笑臉,一個個工棚串過去,暗暗尋找目標,半求半賴地見空床就上。你一不提防,他就鑽到床角去了。你再一遲疑,他就佯作鼾聲呼呼了。你怎麼罵他打他,你怎麼揪他的頭髮和耳朵,他就是不睜眼,就是不動。

你打死他吧。

他個頭小,精瘦如乾蛤蟆,睡在床角似乎只有欠欠的一小握,加上屈背縮腳,倒也真佔不了多少地方。

如果哪一天眾人提防得緊。他實在找不到容身之隙,就會在某個避風處架兩條扁擔,扁擔上和衣度過一宵。這是他的一門絕技。他甚至曾經表演過在一條扁擔上睡覺的本領,呼呼睡上半天,絲紋不動,不會掉下來,一條背脊骨,足以讓踩鋼絲雜技演員瞠目。

他情願每天晚上施展他的扁擔功,決不願意回家去搬來一床草蓆。有點奇怪的是,他寢霜宿露,從沒有發過什麼病,反而永遠精神抖擻如一隻小公雞。我每次醒來的時候,他早就忙開了,坐在朦朧的晨光裡磋什麼草繩或磨鋤頭片子。我睡眼惺忪到工地上的時候,他肯定早已幹出了一身汗。太陽出來了。太陽燃燒著大地上彌漫無邊的霧氣,給兆矮子全身鍍上桔色光輝。我特別記得,他挖土的動作很好看,沉重的鈀頭不像是他揚起來的,而是自動彈躍起來的,隨著他的步子,一步一道輕鬆的輻線,抑揚有致。把頭落下來的瞬間,手腕一擺,鈀頭順勢轉過來,套頭將土疙瘩準確而及時地擊碎。他的雙腳虛實交替均勻地踩在節拍上,決無拖泥帶水的動作,決不會有時間和氣力的絲毫浪費。他的動作不可以個而論,所有的動作其實就是一個,不可分解,一氣呵成,形隨意至,舒展流暢,簡直是一曲無懈可擊的舞蹈。他低著頭,是桔色光霧一優雅而燦爛的舞星。

這台出工機器的工分當然最多。如果是記件工的話,他常常一天做下人家兩三天的工,讓大家眼紅而且不可思議。儘管如此,他仍然在扁擔上過夜。我後來才知道,他平時在家裡也是這樣過的——他娃崽七八個要吃,兩張床上的破被子要蓋著娃崽,實在輪不上他。

計劃生育運動開始的時候,他是重點結紮對象。他對此最為不滿,說共產黨管天管地,怎麼還要管到褲襠裡來呢?

後來還是乖乖地去了公社衛生院。關於為什麼是他而不是他婆娘去結紮,說法很多。他說婆娘有病,紮不得。別人則說他擔心婆娘偷人,紮了以後容易瞞天過海。還有人說,什麼呵,結紮的人每人可以享受政府獎勵的兩包葡萄糖和五斤豬肉指標,兆矮子從未吃過葡萄糖,所以爭著去挨一刀,也享受一回。十多天以後,他出門了,上工了,臉皮颳得青青的,臉色也紅潤了許多,好像葡萄糖真他娘的有神效。後生們笑他,說都是婆娘去紮,哪有男人去紮的?一刀割下去,不成了個閹官子麼?他急得不行,說政府保證過,決無此事。見眾人還不信,把褲子扯下來讓大家參觀一洗自己的不白之冤。

黑相公與他有肥皂之怨,不想放過他,說模樣雖說沒怎麼變,天曉得還管不管用?

兆青說:「小子。把你的霞妹子叫來,你就曉得它管不管用了。」

霞妹子是一位女知青,黑相公剛剛打上主意的對象。

黑相公紅了臉,「他這個鱉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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