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地覆天翻人已老 一、三等賤民,悲慘生活

池步洲服刑期間,他的第二個兒子國雄一九五八年高中畢業,成績在班內是第二名。那一年,高校考生嚴重不足,政府動員各機關單位在職幹部以「調干」的形式帶著工薪去上大學。因此可以說是考大學最容易的一年。國雄的那個班,除兩人外,都考上大學了。說來也許沒人相信,沒考上大學的兩個人,正是班上功課最好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其中當然也有他池國雄。

正好那一年江西有一些工廠到上海來招工,池國雄知道大學與自己無緣,再說,也為了減輕母親的經濟負擔,就去報了名。這一回,倒是一考就考取了。從此就在南昌農業機械廠當工人,一干就是二十三年。六三年父親釋放的時候,他都已經當了五年工人了。

雖然池步洲刑滿釋放,並沒有留下尾巴,也沒戴什麼帽子,算是恢複了「公民」的身份,而且他不僅僅是「身有一技之長」的小知識分子,而是有「滿肚子學問」的大知識分子,按說應該很有用武之地的。但是在那個時代,一切講究「階級路線」,對刑滿釋放的人,有個非常混帳的名稱,叫做「勞改釋放犯」或「刑滿釋放犯」,刑滿釋放居然還稱為「犯」,似乎「刑滿釋放」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或犯罪行為似的,何況他還是國民黨中央軍委的高級將領呢?因此只能把他安排在街道辦的房屋修建第三隊里,做一些和泥、搬磚之類的體力勞動,每月工資四十元。在上海那個大城市裡,四十塊錢,還不夠在中等飯店裡吃一頓飯的,全家人生活之清苦與困難,可想而知。

幸虧他的愛妻白須賓自從來到中國以後,不但一口流利的「國語」講得比池步洲那福建腔強得多,更不容易的是:十八九歲才開始學中文的她,居然精通中文,一筆漢字,寫得極為娟秀漂亮。因此,一九四八年池步洲一家到上海來以後,她即在一家紡織廠當會計,目的無非是為了增加收入,貼補家用,俾便能在物價飛漲的歲月中活了下來。解放後,如果大學裡設有日語課,按說她應該是最難能可貴的日語教師了。但是一者解放後提倡「一面倒」,連語言也加上了政治色彩,「外語」課只許學俄語,號稱世界通用的英語尚且不許學,更遑論「鬼子話」哉!

池步洲被捕以後,她成了「反革命家屬」,會計是「掌握財權」的人,不能交到反革命家屬手中,工作終於失去。那一段時間,她只能靠給人家洗衣服勉強維持一家的生活。後來幸虧姚耐、羅俊等人背後出力,以她長子參軍為由,作為光榮軍屬,被安排到幼兒園去當個保育員,方才能夠含辛茹苦地把兩子二女(長子已參軍)拉扯長大,教養成人,其中的艱苦,不言自明。

池步洲出獄返滬以後,雖然釋放證上沒有寫著戴任何帽子,名義上也是公民,但實際上戴著一頂無形的「黑帽」,而且是最高的黑帽:戰犯,連三等公民也數不上,乾的又是最髒的活兒,按照當時流行的稱呼,叫做「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誰見了都會「掩鼻而過之」的。

這期間,左右的鄰居,當年的朋友,好多人都怕惹上是非,連跟池步洲見一面都不敢。例如人民銀行儲蓄部時期的人事科王科長、儲蓄科潘副科長、汪股長及當年的積極分子吳天敏和另一些同事們,雖然都知道池步洲已經勞改釋放回來,也知道他沒有戴什麼政治帽子,但是經過鎮反、肅反、反右一系列政治運動之後,人們對於政治上翻過車的「反革命分子」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心理,避之唯恐不及,是可以諒解的。

只有東中野「沙龍」中人,到底舊觀點濃,舊情誼深,能夠做到不以成敗論英雄,繼續來往,而且是真心實意的,不是裝腔作勢的、虛情假意的。

走動得最頻繁的,還是梁孝志家。他們兩夫婦一如既往,並不因為池步洲的身份變了而投以白眼。相反,每次登門,誠摯招待,沒有一絲半點兒蔑視的音容,依舊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天南海北,無話不談,家常便飯,殷勤招待。十幾年來,始終如一,全沒有勉強應付做作敷衍的味道。

解放以後,圓明講堂被政府封閉,改為某工廠的倉庫,大多數和尚都還俗了,只有明暘法師依舊吃素,也不結婚,靠在工廠里幹活兒的微薄收入「自食其力」。因為是單身,依舊住在圓明堂舊址的一間小房間里。他幾乎天天都要到姐姐家裡來混日子,也幫姐姐幹些家務活兒。趕上姐夫宴請朋友,他也幫忙端酒上菜,但他自己恪守佛門戒規,不沾一點兒葷腥,只吃素菜。

還有一個劉子崧,每次到上海出差,總要到池步洲家裡去坐坐,照常來往,照常暢敘,並不因為一個是黨員一個是「戰犯」、一個是老革命一個是「反革命」而有隔閡。他還多次提出來要請池步洲到他的農學院去任教,倒是池步洲不願牽連朋友,婉言謝絕了。

三年後,大陸開展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池步洲受到衝擊,數次被抄家,不但他本人受到了折磨,也牽連到妻子兒女,跟他一起受苦。他的子女在學校里功課名列前茅,成績優異,得之家傳,對數學尤有天分,但也囿於「階級路線」,無緣進大學深造,只能以「知識青年」的身份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中「面朝黃土,背負青天」,逐漸消失才華,蹉跎青春。

可以設想,如果池步洲果真接受了劉子崧的聘請,到福建農學院去任教,則他們兩個,勢必一根線繩上拴倆螞蚱,跑不了這個也蹦不了那個也!

不過劉子崧這人也怪,作為三十年代初期的老黨員,解放以後本來應該當個更大的官兒,但他卻安於教務,不追求高官厚祿。以他的學識與才華,本應該有若干著作問世的,但終其一生,居然一部書也沒有出版過。一九七六年,當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宣布結束,池步洲到福州去探望五哥、五嫂,劉子崧聽說了,多次來找池步洲暢敘,還多次提出要請池步洲到他的農學院去教書,有一次甚至把應聘的表格都帶來,一定要池步洲填寫。像這樣「超然物外」、不以階級偏見待人的人,在黨內可真不多。

在「史無前例」的日子裡,幾乎人人都「觸及了靈魂」。當年人民銀行儲蓄部的積極分子吳天敏,年輕,漂亮,活躍,簡直是一顆璀燦的明星,竟也遭到了「管制」的處分,最後落一個夫妻二人雙雙開煤氣自殺的下場。

比較起來,梁孝志因為不問政治,與世無爭,倒沒有受到多大的衝擊。他的內弟,因為堅持吃素,被認為是封建迷信的典型,紅衛兵把他揪出來批鬥,還把豬肉硬塞在他嘴裡,強迫他「開葷」,不料從小吃素的他,也和唐三藏一樣,一碰到葷腥就嘔吐,終於保住了佛門子弟的「純潔」,弄得紅衛兵們也無可奈何。

誰也沒有想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許多事情走向了「革命」的反面:當年紅衛兵們所要「砸爛」的「封資修黑貨」,經過上山下鄉鍛煉的小將們回城以後,竟比當年的「老黑幫」更加熱衷。宗教活動不但恢複了,而且比「文革」以前更其活躍,信徒也更多。有許多當年的老黨員、最徹底的無神論者,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的磨鍊,終於大徹大悟,揚棄了「階級鬥爭」學說,居然變成了虔誠的宗教徒,大談其「博愛」和「為善」。上海的圓明堂修整一新,明暘不但重新當上了主持,還當上了上海市最有名的龍華寺主持,後來又當上了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佛教協會上海分會會長,經常出國訪問。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梁孝志也得了個中國佛教協會上海分會理事的頭銜,並被聘為圓明堂執事,還曾跟隨明暘法師出國訪問;陳秀惠也成了圓明堂的內當家,幫助弟弟處理一些日常雜務。

打倒了「四人幫」之後,池步洲一家的遭遇,方才有了小小的轉機,得到了小小的自由。這時候,中日邦交已經恢複,與海外通信,也不再算是「裡通外國」,經白須賓寫信到日本探詢,得知她的父母早已謝世,弟弟也在戰後不久病故,只有兩個姐姐還健在。一九七六年,白須賓提前辦了退休手續,申請赴日探親。

一別三十年,滄海桑田,變幻極大:故土既不依舊,故人太半零落,依稀難尋舊夢,恍惚有如隔世。回想當年離別親人的場面,卻仍歷歷在目,感慨唏噓,自不待言。

兩個姐姐都勸她落葉歸根。她沒有辦理過改變國籍的手續,日本政府仍認為她是日本人,因此並不存在恢複國籍之類的問題。她仔細想想:以池步洲的身份,明明是對國家民族有功的人,僅僅因為政黨派系的不同,不但所有功勞一筆勾銷,愛國反而有罪,如今進入老年,猶以出賣勞力為生,在大陸的處境,不會有多大改善。從子女的前途出發,只有申請「回國落籍」,子女的深造,庶幾有望。於是在姐姐的幫助下,辦理了手續,在日本定居,並把幾個孩子也都陸續遷回日本。

這一來,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在生活的道路上掙扎,在事業的道路上奮鬥,艱苦拼搏,慘淡經營,個中辛酸,一言難盡!

所幸池步洲的幾個孩子繼承了乃父的遺傳基因,天份分不低,智商極高,特別善於經營。如今子孫們在日本、在中國都開有工廠、辦有企業,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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