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撞進戰犯管理所 七、訓練結束,管訓開始

一九五六年年底,禹城解放軍官訓練團奉命結束,改由地方政府承辦。一、三、四隊的全部在押人員,除一隊里的高級將領另調別處外,都被調到濟南「解放軍官管訓處」繼續管訓學習。

新成立的「解放軍官管訓處」,屬於地方政府系統,共有「學員」三百多名,地點在濟南郊區的一所空閑中學內。原校址面積廣闊,有很大的運動場,圍牆當然是加高了的。特別是其大門之大,足以容兩輛大卡車並排進出。校園內有許多棟平房和樓房,一部分是教室和辦公室,一部分原來是學生宿舍,每間房間可以放十幾張床。房前房後都有參天的大樹。後門附近有大夥房、廁所、浴室等等。浴池很大,每次可以容納幾十個人入浴。

圍牆外面,南面是馬路,東面是一片小樹林,林中隱約可見若干棟精緻的平房,估計原來是老師門的住宅,如今當然是管訓幹部的宿舍了。西北兩面,就是廣闊的田野。

這裡地處濟南近郊,空氣新鮮,環境優美,既無鬧市之喧嘩,又有學府之肅穆,而且離市區並不遠,火車站就在附近,一旦釋放,上車倒是很方便的。住在這裡,經常能聽到汽車的鳴笛聲和火車的隆隆聲,給人一種「尚在人間」的感覺,意識到自己與社會共存,不像禹城的解放軍官訓練團,地處荒郊僻壤,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孤寂感。

管訓處的最高領導是處長,下面有隊長、管理員等。他們都是解放軍的政工幹部,保持著解放軍的優良傳統,待人誠懇,說話和氣,什麼時候都面帶三分笑意,給人以信賴感和親切感。沒有獄吏、獄卒的可怕形像。這對從監獄和勞改隊來的人而言,更有一種「解放」感和輕鬆感。

首任處長叫王振,似乎是山東人,身材魁梧,言語爽快,行動敏捷,指揮若定,頗有大將風度。

「學員」的基層組織是小組,每組十幾個人,相當於一個班。原訓練團的一、三、四中隊,到這裡以後,就打亂重新編組了。小組長由幹部指定,除掌握學習、寫彙報之外,還管分飯、分菜等生活方面的雜務,主要任務當然是密切注組員的思想情況和行動表現。在每周一次的生活檢討會上,要由他先提出表揚和批評,並傳達領導布置的一切任務。因此這個「基層首長」官兒不大,權力不小,不是領導信任的人,根本巴結不上。小組成員當然不是固定不變的。兩年以後,池步洲就和楊肆編到了一個班,並由楊肆擔任組長。組長之上,還有學習委員和生活委員,分管學習和生活方面的事務。醫務室的大夫,也由戰犯擔任,當然只看小病,有了大病,還是要送到外面醫院去看。

伙食方面,只有一個廚師是外來的,其餘五六人都從戰犯中「選拔」,從外出採購、洗菜、切菜、淘米、悶飯、炒菜、燒煮直到按人數分給各組,一包到底。飯菜做好以後,由各組的「值日生」到伙房去領,倒是不用他們送的。炊事班起早摸黑,非常辛苦,因此小組學習基本上免了。伙房的組長叫沈震遐,原來不知道當什麼官兒,至少總不會是炊事班長。但在這裡,他的伙夫頭子當得非常認真負責。他專心致志於伙房工作,能幹而又和善,人緣特好,但在打小報告方面卻是個低能兒。

可以這樣說:這裡的學習與生活,處於「半自我管理」的狀態。

管訓處不是勞改隊,但不等於沒有勞動。學校後面有好幾畝菜園,由戰犯們自種自吃,還有富餘。另外還有一個很大的果園,種的是梨和蘋果等水果。不過那不是自給的,到了水果成熟的時候,大都賣出去「創收」了。除此之外,還要到山上去挖魚鱗坑種樹。翻地、澆灌,特別是平整土地,勞動強度並不小。不過,只要不是突擊性勞動,一般只勞動半天,另半天學習。

到達管訓處的第二年,戰犯們還用自己的雙手在大門前面的空地上蓋起了一棟兩層的樓房,只請一個老師傅指導,所有活茬兒,從砍樹挖地基開始,包括泥瓦木匠在內,全都自己動手。在戰犯中,什麼人才都有,有幾個人,砌牆、做門窗,真還有兩下子呢。

管訓方面,比禹城放鬆了許多。首先是再沒有人為的藩籬之隔,一、三、四隊的人經過打亂重新編組,也允許來往交談了。池步洲也與楊肆、丁緒曾等三位有了暢敘的機會,得知他們三人於一九五零年承蒙李直峰的好心介紹,到北京的秘密情報部門從事密電碼的研究破譯並教學帶徒弟,立過功,也得到過獎狀。等到徒弟出師,能獨立工作了,鎮反運動開始,他們三個,也因「反革命」罪被捕了。考慮到他們知道一些共產黨內部的秘密,在保證不泄漏的前提之下,把他們放在改造戰俘的特殊監獄裡,不要勞動,算是優待。

其次,文娛活動大大增加,不僅每周必有一場電影,逢年過節,往往一連個把星期夜夜有電影。校園內有籃球場,只要是休息時間,隨時可以去扔幾個或賽一場。此外,學員中不乏京劇票友,人才濟濟,角色齊全,他們獲准組織劇班,粉墨登場,不時演出。所有服裝道具,應有盡有,文武場面,一應俱全。

這裡與禹城的最大不同,是每月發給五元零用錢。大概是按照解放軍戰士的津貼費標準發給的。這可真是久違了。多數人入獄以來,還是第一次摸到人民幣新幣。校園內設有小賣部,供應信紙、信封、各種文具、糕點、水果之類。願意把錢寄回家去的也可以。

學員當中,凡是從監獄或勞改隊里來的人,都有刑期。但是到了這裡,既不宣布作廢,也不延長縮短。對於這些人來說,反正刑期是死的,不重新犯罪,一般不會加刑,因此多數人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泡刑期」態度,為了爭取減刑而表現得特別積極的人,相對而言之總是少數,因為要建樹起能減刑的功勛,也是不容易的。

戰俘,一般都沒有刑期。他們一不判刑,二不勞改,三得溫飽,四有福利,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去。根據憲法規定,國家主席有頒布特赦令的權力,可以赦免戰爭罪犯。但是幹部們再三強調:即便特赦,也是赦免那些思想改造好了、有突出表現的人。

什麼都有可計量標準,獨有這個「思想改造好了」,是個無法計量的抽象概念。一般的標準,無非分主客觀兩方面,主觀方面,是徹底坦白交代自己的罪惡;客觀方面是靠攏政府,與政府一條心,並積極協助政府做工作,落實到行動上,那就是監督別人,換句話說,就是積極地打小報告。

於是乎,濟南的解放軍官管訓處內,人們為了表示積極,一方面,把自己從來不敢拿出來與人見面的醜惡歷史都坦白出來,另一方面,不僅打小報告成風,而是無時不有,無處不有,有些人甚至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這些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損人未必利己之徒,其惡形惡狀,遠遠過於監獄和勞改隊。

當局強調坦白交代歷史,當然不是閑來無事,以此打發時間。戰犯中,故意隱瞞罪惡歷史的,故意擴大捏造歷史事實的、歷史背景一時搞不清楚的,都不乏其人。下面各舉一例,以見一斑。

例一:從上海監獄來的那個徐建平,他一向只說自己是中央銀行上海分行的副經理,與國民黨黨政軍系統都沒有關係;經過幹部幾次動員、主要還是「點」出了他的「光輝業績」以後,他知道事情已經瞞不過去,才在小組會上自己坦白出一段令人吃驚的歷史。

原來,徐建平年輕的時候,曾經在上海參加過中國共產黨,與陳獨秀的兒子陳延年在一起活動,負責地下黨員之間的秘密聯絡工作。每次開會,地點、時間、人員等等,都由他負責安排通知。會議中間,他還負責望風瞭哨,對他的信任,可想而知。一九二六年,徐建平被國民黨收買過去,供出了共產黨地下活動的全部秘密。一九二七年春,陳延年召集一次重要會議,徐建平將會議時間、地點、人員名單等等全部向國民黨出賣,致使與會者全部被捕犧牲。執行之前,還讓徐建平躲在一個客廳里,讓被捕的人一個個從客廳外面走過,徐建平通過窗帘的縫隙加以指認,以此「驗明正身」。事後國民黨論功行賞,所以才給了他一個銀行副經理的頭銜。尤其令人驚訝的是:他的出賣同黨,並不是他本人被捕經不起嚴刑拷打招供出來,而是他認識了一個國民黨特務——估計很可能是個色情女特務——主動告密的。

解放前夕,他眼看國民黨大勢已去,又倒過來投向共產黨,向地下黨提供了許多中央銀行的內部經濟情報。這條變色龍兩頭討好,左右逢源,春風得意了好多年,終因過大功小,功不抵過,還是難逃共產黨的法網。

此人惡習不改,坦白出這一段歷史以後,得到了幹部的口頭表揚,並得到一個「學習委員」的頭銜。他得此榮寵,神氣飛揚,得意得連走路都飄飄然起來。從此他以積極分子自居,瘋狂地打小報告,甚至不惜無中生有地編造「反動言論」,陷害同類。這以後人人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臭得掩鼻而過,而他自己還美滋滋地自以為得計。——他在一九七五年最後一批戰犯特赦的時候遇赦回滬,不久就得癌症死去,結束了他可恥的一生。

例二:黃文忠,蘇北人,當時不過四十歲上下,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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