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撞進戰犯管理所 六、朝令夕改,換了人間

接見家屬的日程全部結束,在一九五六年六月的一天,獄方終於通知大家整理行裝,準備出發。

三十多個人,在幹部的帶領下,加上押送的武裝獄警,一行四十多人,搭乘一節包廂,高高興興地往北進發。除了沿站不許下車之外,在車廂內可以自由走動,與普通旅客無異。

公安局辦事,特別是監獄裡對待犯人,保密工作是做得很出色的。不論到什麼地方,上了車,不到下車時間,絕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大家當慣了犯人,對於這一點倒是都習慣了。他們不會去問,也不敢去問。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共產黨說話算話,絕不會欺騙大家。這些人,在共產黨的眼裡個個罪大惡極,如果要鎮壓,要槍斃,也等不到今天了。何必要把大家喂得肥肥得再來收拾你?再說,拿出這麼大的人力、物力來開這樣一個玩笑,也沒有任何必要哇!因此,人人心安理得,吃得下,睡得著,車廂內嘻嘻哈哈,有說有笑,一派喜氣洋洋的歡樂景象,只等著到達目的地以後,參觀訪問,大開眼界。這樣的免費旅遊,也只有在共產黨的天下,才能享受,倒退十年,還沒這可能哩!

列車全速往北開去。車上的伙食供應也相當不錯。大家吃飽了,在有節奏的「咣當」聲中,一個個全進入了黑甜的夢鄉,有的夢見了回到故鄉,有的夢見了走上崗位。醒來之後,皆大歡喜。天色漸漸放明,時值仲夏,鐵路沿線,風光秀麗,陽光普照,河道縱橫,村落扶蘇,雲天湛藍,莊稼碧綠,祖國河山,美不勝收。

傍晚時分,火車靠站,大家奉命下車。一看站名,乃是山東禹城。站外已經有兩輛大型轎車迎候,上車繼續賓士。

車子一直往前開,道路兩旁,越來越荒涼。不過人人心中都很坦然。因為此次北上,是來參觀,不是轉監。大家估計,當是時間已晚,先到一個什麼地方住下來。大家既然依舊是囚犯身份,總不能住旅館,因此到什麼勞改單位去暫住一宿,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大約九點多鐘,汽車終於在一處高牆下面停住。帶隊幹部下去聯繫後,大門訇然打開,可以看見門口有持槍的解放軍在站崗。車子直接開了進去,大門在車後徐徐關上。那情景,與上海提籃橋監獄何其相似。

大家下車,第一件事情就是開飯。由一名幹部帶領大家到食堂去。這時候人人都已經飢腸轆轆,飯菜一上來,先飽餐一頓再說。

飯後,由那名幹部把大家帶到一座大樓的二樓,看樣子像是一間大教室。房間的兩面,已經鋪好了稻草和葦席的統鋪,鋪上放著軍毯、棉被、枕頭等等,足夠四五十個人用的。房間的一頭,有幾張桌子,可以放臉盆、洗漱用具和雜物。

到了這時候,大家基本上認定這裡是參觀旅途中打尖歇腳的中繼站了。至於是什麼勞改單位,還不知道。當然也不能問。這裡的住宿條件,雖然不如監獄醫院那樣舒服,但作為犯人,應該說比那沙丁魚罐頭似的牢房強得多得多了。

旅途勞頓,大家心無旁騖,為迎接明天的參觀,稍事收拾,就都安睡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起床,到盥洗室洗漱完畢,仍由那位幹部帶領到食堂吃早飯,然後回到大房間,等待帶隊的上海監獄幹部帶領大家去什麼地方參觀。

一等等到上午九點多鐘,帶領大家去吃飯的那個解放軍幹部,帶著四個同樣穿軍裝的幹部來到大房間,向大家宣布說:這裡是「解放軍官訓練團」,團長由軍區聯絡部陳部長兼,日常工作由副團長劉泗濱和政委言一之負責。大家來到這裡,被編為第三中隊,他本人即是三中隊指導員,姓趙,另外正副兩名中隊長一個姓錢,一個姓孫。接著由副團長和政委繼續講話,內容無非希望大家要遵守這裡的紀律制度,認真學習,改造思想,把自己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為社會主義新中國服務……等等。

這裡屬部隊管轄,仍按部隊編製,團長既然是兼職,大概是個掛名的「虛職」;劉副團長年紀不過五十多歲,但是鬍鬚頭髮都已經花白,一副「老態」,說話和氣而誠懇;言政委四十多歲,比劉副團長能說,給人的印象也相當不錯。至於三名中隊長,都還只有三十來歲。

這一宣布,簡直像晴天里打了個霹靂,震得大家如墮五里霧中,幾乎不辨東西南北。這樣的轉折,太突然了,也太富於傳奇色彩了:四五個月來,上海監獄做了那麼多的工作,口口聲聲,只說要讓大家重返社會,參加新中國的建設,直到昨天下火車,帶隊的幹部還說要到許多地方去參觀呢,怎麼一夜之間,情況突變,「犯人北上參觀團」就變成「解放軍官訓練團三中隊」了。這不是欺騙么?

可是這時候上海監獄的帶隊幹部都不見了。從政法系統轉到了軍隊系統,初來乍到,不知這個池塘的深淺,像這樣的問題,作為囚犯,誰敢提出來質問?

小會最後以編班編組、安排鋪位結束。幹部們走了以後,大家議論紛紛,有認為這是一場大玩笑的,有說這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大騙局的,更有聰明人認為共產黨開始的時候確實是想把大家放了的,一定是有了突然的變故,多半還是台灣方面又有了反攻大陸的動作,共產黨一害怕,不敢把這些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放出去禍國殃民,於是突然之間來個急轉彎,把這些人都塞到這裡來,納入軍事系統嚴加管制,一有風吹草動,只怕還要拿這批人做犧牲呢!

人心浮動,思想混亂,牢騷增加,有的人開始罵娘,有的人偷偷兒掉淚,有的人怪蔣介石不該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捅這一刀,有的人怪自己流年不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對於「解放軍官訓練團」的情況,絕大多數人是一無所知的。王榮卻因為他的哥哥王耀武曾經在這裡呆過一個時期,多少知道點兒內情。他悄悄兒地對池步洲說:「解放軍官」指的不是解放軍的軍官,解放軍的軍官不論大小一律稱幹部;「解放軍官」,實際上指的是「俘虜軍官」。解放軍一向有「優待俘虜」的政策,不打不罵不搜腰包之外,還給飯吃,給衣穿,實行人道主義待遇。對士兵,一般通過訴苦教育,啟發他們的階級仇恨,包括抓夫抓丁所受的苦楚,把仇恨集中在蔣介石一個人身上,然後動員他們當解放軍,拿起槍來,為自己、為父兄、為階級兄弟報仇雪恨。對連排長之類的下級軍官,一般發給路費遣散或押送回原籍交當地政府管理。對團以上高級軍官,一般是「組織學習」,不算判刑,但沒有期限。到了某個運動,就拉出來槍斃一批。例如傅作義部隊起義以後,部隊改編,團以上軍官集中在天津郊區學習,稱為「清河四大隊」,到了鎮反運動,槍斃了一大批,判刑勞改的一大批,只有少數人從戰俘升級為戰犯,關進了戰犯管理所。這種戰犯管理所,不但撫順有,北京的小湯山也有。山東的這個,是只關少將以下的國民黨俘虜軍官的,所以不叫「戰犯管理所」。他哥哥王耀武和杜聿明,就都在這裡關押過。杜聿明還曾經因為不服管教被戴上手銬腳鐐關過禁閉。後來因為王、杜兩人都是上將軍銜,被起解到北京去了。

聽了王榮的介紹,池步洲還有些不明不白:自己根本不是俘虜軍官,而是個有刑期的在押犯人,怎麼稀里糊塗地也被混到這個戰犯管理所里來了?

據王榮的分析:年初共產黨確實有把這批人放了的意思。這個主意,絕不是上海一地的土政策,不然遠在福州服刑的他,就不可能千里迢迢地派專人把他押送到上海來。要放這批人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祖國建設的需要;所以會下那麼大的本錢,真正的目的,還是為了統戰工作,也就是當作樣板給台灣的軍政界人士看。突然間的變卦,當然不是政府吃飽了沒事幹故意跟大家開玩笑,更沒有必要存心安排一個騙局來騙騙大家,真正的原因可能有兩種:一是如大家分析的那樣,確實是局勢有了變化,當局不放心了;二是這一措施中央有大首長不同意,再把集中起來的犯人都退回原監獄,似乎不合適,只好臨時改變策略,把大家送到這裡來了。

池步洲苦笑一聲:「我可不是戰俘哇!這一來,算是對我的優待么?」

王榮的分析,是比較合乎情理的。大家只知道罵共產黨的政策說變就變,有句具有諷刺意味的口頭禪,叫做「計畫趕不上變化,變化趕不上電話」,卻不知道一個缺乏民主的政權、一個由某人說了算的政權,朝令夕改,下面具體做工作的人,有多麼為難!

一兩天之後,沒有趕上到上海監獄集中的外地囚犯也零零碎碎地送到這裡來了。有從安徽來的,有從四川來的。有個從四川來的囚犯叫鄭錫麟,本是個軍統局的處長,高高的個子,能說會道,判的是無期徒刑,卻總以積極分子自居,一臉的特務相。他來了之後不久,就被指定為組長。

「解放軍官訓練團」的房子,據說原來是教堂,後來改為禹城中學,因為離城內太遠,辦中學不合適,所以移交給了軍隊收容俘虜軍官。難怪房子都很寬大,原來都是教室,圍牆當然是解放後因為要關押戰犯,才加高了的。

高圍牆裡面,有一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