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撞進戰犯管理所 一、囚犯療養,受寵若驚

關於池步洲離開勞動板箱廠之後的去向與命運,「料事如神」的老夫子,這一回卻沒有猜透共產黨的「腹內文章」。

將近五年來,這是池步洲第二次「躋身」於社會,或曰「觀光」一下市容。車子離開勞動板箱廠,越過荒郊野外,進入鬧市,從他舊居餘慶坊所在的北四川路底,經橫浜橋、郵政總局、四川路橋、外白渡橋,再轉了幾個灣,往閘北方向開去。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上池步洲的心頭:難道要把我送回「娘家」嗎?同車的獄警就在旁邊端坐,但是不能問,問他也不會答覆。

正納悶兒間,車子終於在提籃橋監獄的大鐵門外面停住了。邊門一開,池步洲第二次進了監獄。

獄警幫池步洲拿著行李,把他送到一個大廳里。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披軍大衣的解放軍幹部走了進來,面帶笑容,十分和藹地問:「你是池步洲嗎?」

池步洲點點頭,答應了一個「是」字。那幹部接著說:「我奉上級指示,這一次把你調回來,到醫院好好兒休養休養。」

那幹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並不很大,但在池步洲聽起來,卻簡直如雷貫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這是什麼話?「好好兒休養」云云,難道是對一個犯人說的話么?豈不要折殺我這個「反革命分子」也!

那幹部見池步洲傻站著不動,茫然不知所措,就微笑著對旁邊的獄警說:「你帶他上樓去吧。」

還是那個獄警,幫池步洲提著行李,到大廳旁邊的電梯門口,一按電鈕,電梯下來,兩人搬進行李,直升而上,到達五樓。

電梯門剛打開,就有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人迎上前來,引導兩人進入一間大房間。房間里放著三十多張單人鐵床,都鋪著彈性褥墊、雪白的床單,床上放著棉被、毛毯和枕頭,有點兒像是病房的樣子。但是床上沒有一個人躺著,只有七八個中年漢子,穿著乾淨整潔的棉人民裝,精神狀態,也不像有病的樣子,或坐在床沿,或站在窗前,看樣子,安閑得很。池步洲心裡尋思:這些人,大概都是在這裡「休養」的吧?

那穿白大褂的指給池步洲一張小鐵床,讓他放下行李,接著又問:「你還沒吃飯吧?」

池步洲點點頭說了聲「是」,那人就把他帶到隔壁一間小房間里,讓他坐下等著,他自己和獄警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穿廚師白衣的人端著托盤走了進來,把飯菜放在桌上:兩個菜,一葷一素,還有一個湯,一個盆白米飯,香噴噴的,足有半斤多。看得池步洲幾乎都傻了。

那廚師把飯菜放在桌子上,說了聲「你自己吃吧」,就走了。池步洲已經好幾年沒吃這樣好的飯菜了,就是連糙米大米飯也已經兩個多月沒看見了。一個餓極了的人,一個肚子里油水虧極了的人,突然間得到這樣豐盛的一頓午餐,怎麼能不欣喜若狂呢?於是乎就像餓虎撲食一般撲向了飯桌,三口兩口,就風捲殘雲一般把一盆大米飯全吞進肚子里,至於那兩個菜,則有如豬八戒吃人蔘果似的,還不知道什麼滋味呢,就一掃而空了。

兩菜一湯一盆飯全部下肚,好像還只有半飽。兩眼瞪著空盤空碗,心想已經吃了這麼多,總不好意思再添了,忽聽背後有人問;「還要添點兒飯么?」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廚師笑眯眯地站在門邊。這可真是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的好人,當即面有愧色地把飯盆遞了過去。不一會兒,就給端來了小半盆大米飯,飯上面還有菜。

這一回,大約又吃了三兩,才叫真的吃飽了。

事後才知道,凡是到這裡來休養的人,個個都像從「餓鬼道」中來的一般,池步洲如此,比他來得早的人這般,比他來得晚的也這樣。所以廚師已經心中有素,每人都一樣對待,倒不是對池步洲一個人特殊也。

吃飽了飯,剛回到大房間,穿白大褂的那個人又給送來了內衣、內褲、襯衫、襪子之類,而且還都是雙份兒的,只有棉鞋是一雙,然後立即帶他到浴室去洗澡。

浴室門一開,池步洲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這是一間非常講究的單人浴室,地上和四壁都鑲嵌著瓷磚,放一個大浴缸,有冷熱兩個水龍頭可以調節水溫,還有卧榻和衣櫃。

後來才知道,這裡就是英國人建造的監獄醫院,一切設備包括浴缸在內,都是從英國運來的。但不知這樣高級的醫院,是給犯人看病呢?還是只給工作人員看病?

池步洲已經足有一個多月沒有洗澡了。勞動板箱廠雖然也有一個犯人浴室,但是浴池很小,一次進去二十個人,就已經是人擠人,轉不開身,是名副其實的「肉搏戰」,而且時間很短,每撥人從進去到出來只給二十分鐘。池步洲體弱怕冷,冬天衣服穿得多,又不像別人那樣只穿一件襯衫加一件棉襖就可以,而是秋衣、絨衣、毛線衣地穿一大堆,一脫一穿,都很費時。因此每逢輪到集體洗澡,別人都已經泡進池子里了,他衣服還沒脫完;等到他剛剛擠進池子里去,二十分鐘時間又到了,隊長在外面一個勁兒地催,只好隨便抹兩把就算。四五年來,開頭是根本沒有機會洗澡,後來每隔十天半個月的雖然也能洗一次澡,但都是「點到而已」,根本沒洗乾淨過。到了後來,甚至視洗澡為畏途,可是集體行動,你想不洗還不行。今天突然之間有了這樣好的洗澡條件,一人一盆,又不限制時間,還不好好兒地徹底洗洗?

脫下全身衣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只見前胸肋骨根根可數,兩臂瘦得像兩根木棒棒,而小腿以下,卻又腫得比大腿還粗。「啊,這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會動的東西,難道就是我池某人嗎?」也罷,既來之,則洗之,池步洲放足了熱水,艱難地爬進大浴缸,舒服地泡了個夠,然後把身上的污油泥搓了一層又一層,總算把幾年中積攢下來的污垢統統洗乾淨了。中午吃得過飽的肚子,經過熱水一泡,也加速了消化,滿足已極。再穿上全新的內衣、內褲和襪子,真是一身輕鬆,只可惜沒有新外衣,還不能不穿上自己的那套髒兮兮的破衣爛衫。

洗過了澡,回到大房間,斜靠在小鐵床上剛歇了一會兒,理髮師傅拎著小皮箱來了,招呼池步洲理髮。勞改犯人一律剃光頭,哪兒都一樣,因此理什麼樣的髮式,本來是用不著聲明也用不著關心的。不料理完了發,理髮師傅拿鏡子一照,池步洲驚奇地發現,手巧的理髮師,居然在他好幾個月沒理的蓬頭上,理出一個分頭來了。

池步洲一生從來沒理過分頭。他覺得分頭有壓力,還要梳洗,太麻煩,所以一向都是剪小平頭。今天理髮師既然為他理了個分頭,這大概是有別於囚犯的標誌,所以他也「逆來順受」了一下。從此一直到刑滿,都是理的分頭;釋放以後,方才又恢複他的小平頭。

過了幾天,裁縫師傅又來給池步洲量了身材,估計是要「量體裁衣」,做新衣服了。果不其然,僅僅幾天以後,一套嶄新的棉衣棉褲就送來了,樣子與先到的那些人身上穿的一模一樣,既合身,又暖和,好不開心!

從此以後,全身上下,里外三新。池步洲隱隱覺得:共產黨如此下本錢,是不是覺得我已經改造好,可以算是一個「新人」,可以自食其力、並「用其所長」了呢?

本來,作為一個人,一個自立的男子,吃飽、穿暖、身體整潔,乃是生活上最低的要求,並不足為奇的。但是一旦身入牢房,所有這一切,都成了十分難得的「苛求」了。於是乎突然間讓你吃飽、穿暖、潔身,反倒會受寵若驚,似乎一步登天了似的。難怪有人說:人哪,人哪,是世界上一切動物中適應能力最強的動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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