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海勞動板箱廠 三、投石問路,自作多情

有一天,池步洲被訓導員叫去,很久才回到辦公室里。他見左右沒人,這才悄悄兒地對陳一新說:「今天來了兩個外調人員,問的是抗戰期間胡風在重慶跟我都有什麼來往,見過幾次面,都說了些什麼。那時候,胡風跟我不過是很普通的朋友,我怎麼記得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從他們問我話的口氣分析,胡風可能出問題了,至少共產黨已經注意到他了。你瞧著吧,過不了多久,不但胡風在劫難逃,只怕許多知識界的上層分子,都要遭殃呢!」

池步洲的預言果然不錯:不久,各大報刊就公開點名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接著就大張旗鼓地開展起「肅反運動」來。

肅反運動對勞改隊的影響,第一是又有一批批的新犯人不斷地輸送進來,第二是原來還算不錯的犯人伙食,突然之間變得非常之糟糕了。

某天早晨,準時開飯。搭出來的大飯桶裡面黑糊糊地一片。仔細一看,原來是菜粥,雜七雜八的什麼菜都有,只有星星點點的大米。大家還以為是伙房的花樣翻新,也沒有太在意。好在就此一頓,又不定量,多吃幾碗,也就是了。沒想到中午、晚飯,依舊是菜飯;第二天、第三天,一連若干天,都是菜飯。說它是菜飯,實際上菜多於米:有人把一碗菜飯里的米粒兒都挑出來,一共只有八十多粒,還不到半兩重!

從此以後,大米飯再也不見了,菜飯成了犯人伙房的保留節目,頓頓演出。這樣的伙食,怎麼扛木料?一個多月過去,人人面有菜色,個個滿腹牢騷。有的人瘦了,有的人感到渾身沒有力氣,有的人小腿開始浮腫,儘管還沒有餓死人,也已經有人突然暈倒在車間了。

這是一九六零年開始的三年自然災害的前奏。在城市生活的人,只知道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餓肚子,卻不知道早在五年之前,饑荒就已經悄悄兒地光臨中華大地了。

當時犯人們被關在牢房裡,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知道發牢騷罵街。事後若干年,才知道這種突然的變化,原因有二:第一是有人民代表參觀監獄後向政府提意見,說犯人的生活太好了,大大超過了貧下中農,對思想改造不利。這是客觀原因,不足為訓。第二是由於一系列政策性錯誤,導致農業大幅度減產,公糧徵購不上來,糧食開始統購統銷,居民開始糧食定量,全國開始使用糧票,某些地區還出現大批餓死人的慘劇。這才是主觀原因。這一絕密消息,當時是封鎖的,直到一九五七年林希翎從胡耀邦的秘書那裡拿到了中央文件,公諸於眾,方才為世人所知。而林希翎和胡耀邦的秘書,則雙雙做了這一消息的犧牲品。

社會上轟轟烈烈地進行肅反運動,池步洲卻拖著浮腫的兩腿,忍著飢餓,天天埋頭寫起來沒完沒了。陳一新只以為他寫的是外調證明材料,等到他寫完了,裝訂成冊,卻先遞給陳一新過目。這份材料一共是十六開紙十六頁,用複寫紙寫的,一式兩份,一份交管教組轉呈市政府,一份自己留底。

他寫的材料,用當時流行的語言來說,簡直就是跟共產黨唱對台戲,是對現行政策的不滿。內容主要有如下幾點:第一,認為共產黨對勞改犯的管理過嚴過死,氣度狹窄,不得人心;所謂「勞動改造」,如果僅僅通過「勞動」,是達不到「改造」的目的的,首先必須讓犯人感覺到自己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頭會說話的牲口。為此,他建議在勞改單位不但要讓犯人吃飽,還要設立百貨和食品供應站,在生活方面給以最低的滿足;除生活方面外,精神方面,還應該開展文體娛樂活動,增加俱樂部、圖書館等文化設施,要用教育的方法消除犯人和政府的對立情緒,而不應採取高壓手段。第二,應該讓民主人士有言論自由,糾正「左」的路線,團結知識界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第三,不要一黨專政,要廢除非黨員不能擔任政府要職的規定,不要事無巨細都由黨委一錘定音。等等。

這不是不打自招的罪證、想自討苦吃嗎?特別是在胡風的萬言書公開並被認定是罪證以後,誰都不會再干這種傻事兒了,陳一新勸他不要往上交。他笑笑說:「你是個商人,不懂得什麼叫政治。世界各國的法律,都規定言論不是罪證,行動才是法律的依據。再說,共產黨的政策,一向是因人而異的。像這樣的『萬言書』,胡風寫,影響面大,就是反革命;我寫,沒有任何影響,意見僅僅是意見而已,何況我已經關在監獄裡,總不能因為我給政府寫了份意見就加我十年徒刑吧?更何況以我的身份,共產黨接到我這樣的意見書,也還是要認真考慮考慮的。說白了,我這樣做,目的是為了『投石問路』,試探試探共產黨的胸襟。要知道,容忍不同意見,採納相反的建議,也是需要一定的政治修養的。我總相信共產黨內也有能人,萬一我的建議能被採納,那就是中國人民的福氣,至少是犯人們的福氣,對我個人來說,倒是無所謂的呢!」

他不顧別人的反對,還是把「萬言書」交到管教組去了。

一九五六年二月初,又有人來外調,他被提審回來,仰靠在椅子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陳一新問他怎麼樣,他眼睛也不睜,只說:「今天我很『感冒』。」陳一新急忙要去醫務室給他取葯。不料他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攔住了他說:「不是傷風感冒,是我思想上很『感冒』。我預感到自己不久就要離開大上海,快要跟你分手了。」

陳一新忙問:「是不是『萬言書』出漏子了?」

他苦笑一聲:「要是『萬言書』有了迴音,我倒又滿意了。問題是:『萬言書』有如石沉大海,今天提審,卻出了一件我沒有想到的事情……」

陳一新忙問他是怎麼一回事兒。他說:「我自從一九二九年到日本留學,在早稻田大學學的是電氣工程,回國以後的公開身份是數學家和經濟學家,在軍委會研究的則是密碼的破譯,從來沒有在機電方面做過事。今天提審,卻一再問我關於機電方面的事情。看起來,共產黨是絕不會把我留在板箱廠里當個統計員就算了的。你也許聽說過吧?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蘇聯就把大批會造原子彈的德軍戰俘送到西伯利亞去研究原子彈;你瞧著,過不了多久,他們非把我送到邊疆的科研工地去不可。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再輔導你的學習了,希望你不要自暴自棄,一定要珍惜時間,繼續刻苦鑽研,把我布置給你的學業都完成了。」說到這裡,這個一向深沉的老夫子,居然也傷感起來,眼圈兒微微地紅了。

陳一新卻認為他這是神經過敏,反駁他說:學機電不等於會造原子彈,中國的核專家可能不多,機電人才可有的是,還不至於會把一個勞改犯送去搞科研。他也不爭執,只說了一句:「咱們騎著毛驢兒看唱本——走著瞧。」

果然,僅僅過了十來天,突然訓導員走進辦公室來宣布:池步洲立刻整理自己的東西,準備轉監。他神態坦然地一邊整理書籍,一邊語重心長地對陳一新說:「今天一別,後會有期。希望你繼續努力,自學成才!」

陳一新正想跟他說幾句道別的話,訓導員突然用手緊緊地捂住了陳一新的嘴,不讓他開口。陳一新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出辦公室,回監房整理東西去了。

池步洲在監房裡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厂部的三位訓導員幫他把書籍、行李搬上小汽車,他自己倒空著手邁著八字步一弓一弓地走著。小車開動之前,還探出身子來跟訓導員和同監們招招手。

根據以上跡象,同監的犯人們紛紛猜測,都以為他已經得到寬大釋放了。陳一新卻說:「像他這樣的人,放是絕不會放的,但卻要用他的所長,這就是共產黨『利用、限制、改造』政策的實際體現嘛!」

池步洲雖然走了,但是他上的「萬言書」卻逐漸地在廠里起了作用。據估計,廠長沒有把這份材料往上轉,而是留下作為他自己的參考了。

池步洲說:「共產黨里也有能人」,看起來,這個文化不高的勞改工廠廠長,還真是個能人呢!至少他胸襟開闊,連犯人的意見也聽得進去,而且敢於付諸實施。

這一年,國家向工商業資本家實行贖買政策,順利地完成了商業體制改革和幣制改革,日本政府也和我國恢複並發展了貿易關係。用報紙上最常用的一句話來說:真是國內外形勢一片大好。

在勞動板箱廠,由於出口包裝箱按期完成任務,贏利甚豐。廠長接受了池步洲的建議,在廠里對犯人實行人道主義待遇,大力改善犯人的生活。這時候,糧食已經開始定量,由於板箱廠的勞動強度大,每人每月平均定量為四十五斤,因為前一個時期「以菜代糧」,肚子「虧損」嚴重,一天一斤半的糧食,居然還吃不飽。廠長東了腦筋,派人到益民食品廠去把加工罐頭剩下的雞鴨魚肉下腳料廉價買進,犯人們三天兩頭有肉吃,肚子里的油水一足,糧食消耗直線下降,平均每月四十五斤的定量,開始逐漸持平,後來竟連二十五斤都吃不了。當時社會上糧食定量卡得比較緊,沒有糧票,買糧食是很困難的。大夥房裡節餘了大量的糧食,廠長作主高價賣給用糧單位,收回錢來,又放進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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