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海勞動板箱廠 二、囚犯世界,無奇不有

車間里每月都要進行勞動競賽,各行車之間,誰勝誰敗,主要取決於生產木板的數量和質量,而產質量的高低好壞,都要以統計報表為依據。因此,各行車小組長都主動地跟池步洲套近乎,上班前下班後,都要圍著他跟他聊聊天兒。

這些人,大都是判了無期徒刑或者死緩兩年的重刑政治犯。用他們的話來說,五年刑期,吃頓飯的工夫就過去了;十年十五年的刑期,也不過打個瞌睡的工夫就出去了;只有他們這些無期、死緩的重刑犯,才是真正「視死如歸」的。而那些搬運工們,則大都是刑事犯,刑期最多不過五年七年。可是偏偏這些刑期短的刑事犯們,總惦著拿刑期長的政治犯們立功,常常向車間幹部打小報告,以此表示自己的積極,爭取減刑。幾個行車小組長得知池步洲也是政治犯,有道是「和尚不親帽兒親」,就悄悄兒地告訴池步洲說:儘管表面上政治犯和刑事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就思想體系和生活習性而言,終究是兩個絕不相同的類型。因此在刑事犯面前說話一定要謹慎,不要讓他們鑽了空子,做了他們爭取減刑的墊腳石。一不小心,被他們誣陷,輕則受到批評,調離上海,送到邊遠地區去,重則加刑,貽誤終身。

一號行車小組長,是浙江紹興人,化名陶小牛。他本是台灣中統局的骨幹分子,接受派遣潛入上海搞「工運」,發動工人反對共產黨,被捕後判處無期徒刑。這個人,順著了他的脾氣,倒是很平易近人的。

陶小牛的性格脾氣非常古怪,勤儉節約得出了格:大冬天的,穿一身百結鶉衣,一雙破鞋也是兩頭通風。但是到了車間,馬達一響,就甩掉破鞋,生龍活虎地猛幹起來,在行車木床上竄上跳下,動作敏捷得像一頭松鼠。不出十分鐘,就幹得滿頭大汗,熱氣騰騰的,像剛出屜的饅頭。他乾脆甩掉百結鶉衣,赤膊上陣。統計牌上,他的產量質量總是名列前茅。廠里的各級幹部對他的印象都很好,大會小會,班前班後,晚間點名,每次都少不了要表揚他。他聽了,也不多說話,頂多微微一笑。

有一天下午下班鈴響,馬達一關,陶小牛拍拍滿身的木屑,披上那件百結鶉衣,打掃車間環境衛生,正準備下班。這時候,車間主任笑眯眯地拿著一雙力士鞋、一件新棉衣來獎勵他,沒有想到他卻堅決不要。車間主任說:「這是政府實行人道主義,關心你的身體健康。大冬天的,不要凍壞了身子。」他哈哈大笑:「你以為一件棉衣一雙鞋,就能把我收買了嗎?請你尊重我的人格,小恩小惠絕不能收買我陶阿牛的心!」

車間主任大小也是個幹部,在犯人面前受到這樣的搶白,一時間下不來台,就綳了臉,用命令的口氣嚴肅地說:「陶小牛,這是廠領導的決定,你一定得執行。你要是不接受,從下一班開始,你就不要參加勞動了。」

照大家想,車間主任被他噎得都快要發火了,綳著臉跟他說話,他總不能不接受了吧?沒有想到他的火氣比車間主任還大,脖子一梗,大喊大叫地說:「我勞動,可不是給你乾的,也不是為了爭取共產黨的寬大恩賜。儘管我和共產黨的政治主張不一致,可我總是一個中國人。我熱愛祖國,我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我有義務為中華民族勞動,誰也不能剝奪我勞動的權利。不錯,我是中統局派來上海的特務,做的就是反對共產黨的工作,可惜被叛徒出賣了。共產黨的政策,我明白得很。你們玩弄權術,用小恩小惠收買意志薄弱的人。我也知道,對我這樣的『頑固分子』,你們是絕不會輕易放過的。所以我的有生之年,也不會太多了。我陶阿牛靈魂純潔,視死如歸。要做忠臣,就不怕死,頭可斷,血可流,忠於黨國的意志不可丟。我尊重自己的人格,生平不事二主,更不做那賣主求榮的無恥之徒。小恩小惠收買人心的這一套,別跟我使……」

陶小牛鎮定自若,侃侃而談,抬頭挺胸,聽候處理。大家聽他這樣說,都替他捏一把汗,估計他準會受到關禁閉的處分。沒有想到車間主任倒是挺有修養的,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夾起棉衣和力士鞋,一句話也沒再說,就回車間辦公室去了。這件事情,以後居然再也沒有提起。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八日,一江山島解放,衛立煌將軍棄暗投明,蔣軍接著撤退大陳。共產黨戰績輝煌,政權鞏固。不久,又在全國範圍內深入持久、大張旗鼓地開展肅反運動。在上海,首先把鎮反運動中漏網的歷史反革命一批批地逮捕入獄,不斷地向軍工路勞動板箱廠輸送。廠里的重刑犯,則一卡車一卡車地送回提籃橋監獄,不知道轉到什麼地方去。

廠里有經驗的老犯人一走,換了一撥對木材一無所知的新犯人上崗,各車間的產質量立刻大幅度下降。特別是鋸木車間,行車還經常出事故,三天兩頭停車檢修。弄到後來,本車間龍、顧兩位技術員實在玩兒不轉了,不得不到釘板車間把陳阿盤調來救援。

這個陳阿盤,技術上確實有一套。他進了車間,先開動馬達,讓機器運轉,發現開出來的木板厚一片薄一片的,大都不符合規格,立即關車。接著鑽進機器下面,在鐵軌枕木旁邊這裡一摸,那裡一摸,用活板子緊了緊螺絲,再次開車,開出來的木板就厚薄一樣,完全符合規格了。

關於這個人的身世,極富於傳奇色彩,如果稍加演繹,就是一部相當動人的小說。

他原籍無錫,自幼父母雙亡,流落他鄉,拜了一個安徽師傅,苦練武功。出山以後,闖蕩江湖,走上了黑道兒。三十年代初,憑著一身過硬的功夫,到上海來立山頭,跟當時江湖上著名的黑道首領九江一盞燈、漢口燕子飛、常州一股香、鎮江包三漢、梁山萬飛飛、蕪湖晏子平、安徽鐵機子等人稱兄道弟。他坐鎮上海,指揮手下的徒子徒孫們在京滬一帶專門做綁肉票和偷大戶的生意,作案累累,名氣很大,人稱「江洋大盜」。富貴人家,聽見他的名字都心驚肉跳。

有道是:「常在江邊走,難免不濕鞋。」在日偽時代,他綁票失風,被捕入獄,判了個無期徒刑,關在提籃橋監獄。好在他的徒子徒孫們神通廣大,金條、鑽戒、高級禮品,源源不斷地送進監獄裡,上自典獄長,下至獄卒,人人都得到了賄賂。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獄卒對這個財神爺當然是百般照顧,有求必應的。因此,儘管他身在監獄裡,不但生活得舒舒服服,而且繼續指揮各路英雄好漢作案留名,弄得京滬一帶的大老闆們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天下究竟有幾個陳阿盤,也不知道關在監獄裡的陳阿盤究竟是真是假。

抗戰勝利,蔣介石大赦天下,陳阿盤的徒子徒孫們四處活動,先買通了政府官員,得到了大赦的許可,又買通各小報記者,大肆宣揚陳阿盤已經決心改惡從善,這次被赦出獄以後,必將歸順南京政府。有的小報還把陳阿盤的武功吹得神乎其神,好像不是凡胎肉體,簡直天下無敵似的。

這一來,京滬兩地的大老闆們可坐不住了。他們日夜提心弔膽,生怕陳阿盤一旦出獄,又會故技重演,繼續作案。對於這種「江洋大盜」,有錢的人是向來不敢得罪他的。他們採取的是「抓不如防,防不如交」的對策,千方百計地要討好他,不但要跟他交朋友,還要把他收為己用。

到了陳阿盤出獄的那一天,各廠家商號的大老闆們紛紛開著小車到提籃橋監獄門前去接。人人都想捷足者先得,人人都想把這個魔頭變成自己的爪牙。結果還是揚子木材公司的張老闆棋高一著:他買通了獄吏,把車子開進監里,陳阿盤還沒有走出監獄大門,連自己的徒子徒孫都沒有見著,就被請上了小車,直駛揚子木材廠。

接待當然是十分周到也十分體面的:先沐浴更衣,換上了筆挺的高檔西服,然後大擺宴席,座上不僅有知名的工商界人士作陪,還有各小報記者湊趣捧場。酒至三巡,老闆又把最小的小少爺叫了出來,當場磕頭,認了乾爹。這一舉動,不僅轟動了全座,通過各小報記者的生花妙筆,更是四方廣為傳播。京滬一帶,不論是黑道白道,幾乎人人都知道「江洋大盜」陳阿盤已經改邪歸正,成了揚子木材廠老闆的「座上客」了。

從此,陳阿盤就住在張老闆家裡。張老闆更是待他有如上賓,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還有專門的丫鬟伺候著。人心總是肉長的,陳阿盤受寵若驚之餘,更是感激涕零,就再三表示要感恩圖報,七尺漢子,不能住在花園洋房裡吃閑飯、享清福。這正合張老闆的苦心預謀,就委任他擔任揚子木材加工廠的總工頭,掌管全廠的工人和「拿摩溫」,——這是英文Number one的上海話譯音,本意是「第一號」也是工廠里對工頭的稱呼,——還給他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兒,建立了一個頗為舒適的小家庭,簡直樂不思蜀。

陳阿盤闖蕩江湖,過慣了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盜匪生涯,如今一旦安定下來,而且又是在出獄之後,再加上年事日長,手頭積蓄也已經相當可觀,果真有了「改邪歸正」的想法,不顧各路英雄豪傑的極力反對,決心金盆洗手,不再干那綁票、盜竊的勾當,一心一意,只想給張老闆效勞,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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