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海勞動板箱廠 一、特殊犯人,乖張行為

池步洲在監獄板箱廠勞改了兩年多,到了一九五四年初,突然轉監了。

按照獄方的傳統習慣,轉監之前,是從不宣布把犯人們送到什麼地方去的。一聲「收拾行李」,接著就排隊點名,裝進囚車,只有到了目的地,犯人們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池步洲的轉監,當然也不例外。與眾不同的,是他這一次轉監,只有他一個人。他自己扛著行李,獄警吃力地幫他把一麻袋的書扛到了大門口,然後給他雙手上銬,獄警到外面去叫了一輛三輪車,把行李和麻袋都放上車以後,這才把池步洲帶出來,與獄警並排合坐一輛三輪車。當時天氣還冷,上海的三輪車工人,一般都備有一條線毯,供乘客蓋膝頭防冷用。那獄警就用這條線毯把池步洲的雙手連膝蓋一起遮住。這樣,車子走在街上,與普通乘客無異,誰也看不出這是犯人「起解」。

一路上,獄警當然不會與犯人交談,也不會說明要到哪裡去。儘管好事不敢妄想,但是池步洲心裡明白:第一,這不是提審,提審不會帶鋪蓋;第二,也不是改判,因為自己沒有上訴,而當時的法院案件堆積如山,你不上訴,他絕不會主動來複查你的案件;第三;目的地絕不會太遠,不然,絕不會用三輪車送走;第四,如果是上火車轉到外地,按規定必須兩個人押解,不可能只由一名獄警押送;第五,絕不會是拉出去槍斃,要是處決,恐怕就要出動警車了。

將近三年沒有接觸社會,什麼街道、車輛、商店、行人幾乎都成了依稀的夢境。如今一出獄門,來到馬路上,只見行人熙來攘往,車輛急馳而過,鈴聲與喇叭聲交織,灰塵和汽油味兒混雜,突然之間有一種「我還活著」,「又回到了人間」的感覺。

人力三輪車的行速緩慢,經過外白渡橋、四川路橋、虹口公園,一直往江灣方向蹬去。蹬了足有一個來小時,只見馬路兩旁的房屋越來越稀,行人越來越少,終於進入了郊區,眼前是一片碧綠的田野,空氣倒是越來越新鮮了。「到底要把我弄到什麼地方去」的疑問,又一次在池步洲的心底升起:「聽說解放前警備司令部秘密處決犯人,都是弄到江灣去執行的,這個三輪車工人,總不會是化裝的便衣兒,是要把我拉到偏僻的地方去秘密處決吧?」

又過了一段時間,眼前忽然出現一座城堡似的建築物,四周的圍牆相當高,其面積之大,幾乎和一個大村莊差不多。再靠近一些,就能看見大門口有持槍的解放軍站崗,圍牆上面也有電網,心裡基本上已經明白:這裡一定有一個勞改單位,但不知道是工廠還是農場。

三輪車在大門口停下,終於看見了掛在大門口的兩塊牌子,一塊上寫「上海勞動板箱廠」,一塊上寫「上海勞動機械廠」。獄警下車跟衛兵打了招呼,又幫池步洲把一麻袋書扛進了大門裡面。

這是解放後開設在上海郊區軍工路的兩座勞改工廠,規模相當大,共有上千名犯人。兩座工廠共一個大門,共一套管理系統,共一個廠長,對外是兩塊牌子,對內則是一個單位。勞動板箱廠實際上是監獄板箱廠派生出來的「子工廠」。但是「毛驢兒下騾子」,子工廠不論是設備之新、人員之多,都超過了「母工廠」。勞動機械廠主要生產勞動牌活扳子。這是解放後上海的名牌產品,遠銷東南亞各國。相對而言之,這兩座勞改工廠要算是當時上海地區生活條件、勞動條件最好的勞改單位了。

獄警把池步洲帶到了管教組。一個穿藏青色呢制服的幹部跟他簡單地談了話。出於池步洲的意料之外,這一次轉監,他得到了「好上加好」的「恩遇」:依舊沒讓他去干體力勞動,而是分配他到鋸木車間去重操舊業,還當車間統計員。

談話以後,這個幹部先帶他到「號」里也就是宿舍里安排了鋪位,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正趕上開飯。六個人一臉盆油渣燒豆腐,油水挺大的,旁邊是一隻大飯桶,裝著滿滿一桶大米飯,吃多少盛多少,並不定量。比起提籃橋監獄的大飯盒、小飯盒來,又是一番天地。

吃過晚飯,回到了「號」里。犯人的居住區,是一個單獨的大院子,和工廠區隔開。兩區之間的唯一進出口,有警衛日夜站崗,沒有幹部的帶領,犯人們是不能自由進出的。居住區有一排排的平房,能容納上千名犯人。給犯人做飯的大夥房,也在這個大院子里。此外,當然還有廚房、廁所。每一間大房間,像學校里的學生宿舍一樣,放了十幾張木製的上下鋪,一共有三十幾個鋪位,也有一個很大的大馬桶。犯人住的房間,門外有可加鎖的粗大鐵門閂,星期、假日及就寢以前的自由活動時間,並不加鎖,犯人們可以自由進出,也可以在院子里走動,但有一條「不許串號」的監規。房間里有三盞吊燈,都是大泡子,燈光明亮,如同白晝。提籃橋監獄的牢房裡面沒有電燈——據說那是為了避免犯人摸電線自殺——只有通道的頂上有幾盞二十五瓦的電燈,在那昏黃的燈光下過慣了,突然間大放光明,還真有點兒不習慣呢。

第二天早飯後,車間主任來帶領犯人出工。先站隊點名,然後列隊到車間去。通過住宿區門衛的時候,還要把人數寫在門口的小黑板上。出了住宿區大門,穿過橫馬路,進入廠區,一直走到最後一幢廠房,才是鋸木車間。車間里排列著自動行車四台,檯面車兩台。老犯人一進入車間,就紛紛上崗進行生產了。車間主任把池步洲帶到一間放著兩張寫字檯的辦公室里,指著一張桌子,讓池步洲就在這裡「辦公」。看樣子,這裡以前也有過統計員,說不定也是突然之間被送走了。不然,不會這樣匆匆忙忙從監獄板箱廠「挖」一個統計員來。

這裡的辦公條件比監獄板箱廠強多了。不但基本上聽不見震耳欲聾的噪音,到處飛揚的木屑和灰塵也少得多。

與池步洲同一個辦公室的,是車間記錄員陳一新。——是個因冤假錯案被判刑五年的刑事犯,當時只有三十多歲,刑滿釋放以後在社會底層掙扎了幾十年,直到八十年代初方才得到平反。——他本來是個私營木製品廠的老闆,對木材還比較內行,對車間里的情況比較熟悉,待人也相當熱情。池步洲有什麼不明白的,他都主動幫助,很快兩人的關係就處得很密切了。

據陳一新介紹:軍工路的這座大熔爐,共分兩個工廠:一個是勞動機械廠,所生產的「勞動牌」活扳子,是名牌產品,不但國內很暢銷,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出口的;一個是勞動板箱廠,主要為上海益民食品廠生產包裝箱,包裝罐頭食品,也是供出口的。兩個廠子共有一千多犯人,機械廠里有德國和日本的戰犯;板箱廠的犯人主要是國民黨的軍警憲特和工霸。凡是上機器的,大都是死緩、無期的重刑犯,至少也是十五年徒刑;當搬運工的,大都是流氓阿飛集團的主犯,不過三年五年的刑期,今天進來明天出去的,流動性比較大。此外,也還有一些犯了搶劫、強姦之類刑事罪的印度紅頭阿三和美國人。

這一次之所以要把池步洲像幹部調動工作似的派專人送到這裡來,是因為他在監獄板箱廠當車間統計員期間,他的突出才能和創造發明獲得了獄方的嘉許,知道他是個傑出的人才。勞改單位里的犯人要經常調動,避免犯人之間太熟了生事,是勞改當局的管理策略之一。監獄板箱廠和勞動板箱廠是「母子單位」,有這樣的好統計員,當然不肯白白送給人家。挑選最有用的犯人給自己,應該算是「物盡其用」,不能算「本位主義」的。於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既便宜了勞動板箱廠,也「便宜」了池步洲。池步洲佔了他有本事的光,直到一九五六年調離上海,都沒有從事過體力勞動。相對而言,還算是「幸運」的,這也算是他得到政府的「特別關懷」吧。

在勞動板箱廠期間,他是個「特殊的」犯人。論年紀,他還不到五十歲,卻因為他的性格古怪,又有些恃才傲物,他看得上的,不管你是市井無賴還是江洋大盜,他都願意與你接近;看不上的,哪怕你是高級幹部教授學者,他也目中無人,不理不睬。例如廠里有個姓林的青年犯人,他哥哥是個反動會道門的頭目,他受牽連被判刑三年。此人記憶力特別好,善於說山東快書,也會說相聲、演京劇。廠方為開展文娛活動,置有整套的京劇服裝道具,鼓勵犯人演出。姓林的也曾經數次登台。每逢節假日,大伙兒都圍著他聽他說快書。他與池步洲既不同一監房,也不同一車間,但是池步洲看中了這個小夥子的聰明,又發現他有數學天才,就每天抽點兒時間教他數學。僅僅一年時間,從小代數開始,幾何、三角一直學到微積分。姓林的小夥子為了表示對他的尊敬,每次來上課,都先喊他一聲「老夫子」。從此,大伙兒也都跟著叫他「老夫子」。獄卒們聽見了,也沒加制止,時間一長,變成了他的別號,他的本名,反倒沒人叫了。

勞動板箱廠的犯人,住的是上下統鋪的大房間。這裡基本上有兩種穩定:一是人數不變,一個「號」里住二十多個人;二是人口不變,不像提籃橋監獄那樣,在押犯人經常要調來調去,以防止串通口供並便於揭發檢舉。「號」內也不再設「組長」之類的「號頭」來管理犯人的「學習」。因為判了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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