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勞改生涯第一站 三、監內需要,監內消化

法制健全的國家,未決犯和已決犯是有分別的。未決犯一般關押在看守所,又分嫌疑犯和非嫌疑犯兩類。嫌疑犯屬於傳訊性質,扣押時間不得超過二十四小時;非嫌疑犯指的是證據確鑿、無須甄別、已經宣布逮捕但還沒有判定刑期的犯人。看守所屬於法院系統。一經判刑,成為已決犯,犯人就移交給監獄。監獄是執行機關,與法院是兩個系統。

上海解放之初,還沒有法院。法院是在三反五反結束以後在「三五反工人法庭」的基礎上籌建起來的。池步洲從被捕到判刑,都由軍管會處理。當時沒有看守所的機構,未決犯不是關在分局拘留所,就是關在監獄裡,但獄方對這些未決犯沒有支配權。一旦定了刑期,犯人就交給了監獄。當時的監獄歸公安局勞改處管轄,對內稱「第一勞改大隊」。與監獄並行的,還有許多勞改單位,或在郊區、或在外縣、或在外省,對外或許稱為某某工廠、某某農場,對內則一律編為「第×勞改大隊」。這些勞改單位的犯人,名義上都由勞改工作處分配,實際上都由監獄輸送。特別是上海,監獄長就是勞改處副處長。現在勞改處已經改為勞改局,提籃橋監獄的大門口,掛著兩塊牌子,右邊一塊是「上海市勞改局」;左面一塊是「上海市監獄」,兩個單位,實際上是一碼子事兒。

分配犯人的原則,第一是「對口」,例如學工業的分配到工廠,學農業的分配到農場;第二是根據刑期,例如五年以內的一般都分在近郊或鄰縣,如崇明縣或大豐縣的勞改農場;五年以上的,分到蘇北的一些勞改農場,或到安徽去修淮河;判處無期徒刑或死刑緩期執行的,為防他們鋌而走險,一般都放在難於逃跑的地方例如勞改工廠或青海、新疆等荒無人煙的地方。最後還有一條:既然犯人的去向都由監獄分配,監獄內部的工廠,必然挑選自己最需要的犯人,或膀大腰圓的,身大力不虧;或有一技之長,可以對生產有所改進。不說這是「本位主義」,至少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吧。

池步洲被判刑以後,檔案移交到了監獄。獄方見他是日本留學生,學的又是電氣工程和經濟,就把他作為人才留下自用了。這一來,對池步洲來說,倒是「得沐恩澤」矣。

提籃橋監獄解放前即設有一座板箱廠,供犯人勞動。當時是「有償勞動」,犯人在押期間,根據自願原則參加勞動,按勞取酬,收入歸己;同時也可學得一技之長,以便出獄之後可以自立。這座板箱廠規模並不大,只有幾台鋸木機,實際上只是個鋸板廠,攏共不過一百多人。但是勞動強度比較大,要把相當粗大的木頭鋸成木板,按一定規格打成捆,運到外面工廠去釘成箱子。所有的工序,從搬運到上機鋸板,都需要強勞動力,文弱書生是根本幹不了這一行的。

池步洲在監獄十個月,從老犯人和送飯的刑事犯口中,早已經知道犯人判刑以後的去向。沒有想到的是:接見之後沒幾天,獄卒挨著監房喊號,凡是喊到的,立刻收拾行李,被帶到一座大樓前面集合。池步洲也在被喊之列。他知道,轉監的日子,終於來到了。

這一撥犯人,人數不多,但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像池步洲這樣文質彬彬的,好像不多。樓前的台階上,站著兩個穿人民裝的人。他們頭髮光滑,面頰紅潤,與蓬頭垢面、鶉衣百結的囚犯們顯然有人鬼之別。先由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大聲講話,語氣緩和,略帶笑意,跟牢房裡面見慣了的獄卒們的臉色大不一樣,大意說:你們都是有罪的人,現在政府寬大處理,給予勞動改造、重新做人的機會,而且都到本監的板箱廠。希望你們不要辜負政府的照顧,好好兒勞動,改過自新,自會有光明的出路。接著指指旁邊那個人:這就是板箱廠的王管理員,你們這一批人,怎麼幹活兒,以後都由他安排。說完,就走了。

下面就由王管理員講話。他身材中等,面目和善,嘴巴略大,聲音洪亮,講話不帶「幹部腔」。後來才知道他是監獄板箱廠的留用人員。他介紹了板箱廠的設備、任務、規章制度、作息時間等等,並說怎麼幹活兒,有「老師傅」帶領指導,很快就可以學會,不要擔心。不過鋸板機的操作危險性很大,稍不注意,就要負傷,希望大家千萬注意。隨即點名——當然是喊號碼,並宣布今天不進車間,主要是安排住宿,大家把鋪蓋行李搬進新監房去,每間監房門口都已經寫明了各人的號碼。

已決犯和未決犯的待遇就是不同:第一,監房每兩人一間,比較大的三人一間;第二,吃飯不定量,吃多少各人自定,不許浪費,菜蔬也比較豐富;第三,可以理髮、洗澡,當然是剃光頭,澡堂子里也跟煮餃子差不多。不過就此三項,就足夠讓未決犯們眼紅的了。

第二天,王管理員把大家集合起來,點名後分配工作,指定工種,分別由老師傅帶進鋸木車間開始上崗。車間就在監房的底層,上下班根本用不著走出樓外一步。所有的人一個個地都走了,場上只剩下池步洲一個,最後王管理員指著他說:「2444號,你跟我來!」

池步洲不知道要讓他幹什麼,跟著王管理員走。進了一間辦公室,裡面坐著昨天先講話的那個幹部,估計不是廠長就是車間主任,只聽他說:「你是留學生,有知識。現在派你到車間去當統計員,另外再給你配兩名助手。你要好好兒干。」

談話結束,王管理員把他帶進鋸木車間,指著靠窗的一張大四方桌說:「你就坐在這裡工作。」

這一突如其來的分配,不但池步洲本人感到意外,連所有的犯人都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他被留在監獄板箱廠里勞動,正為自己身弱力薄不知能幹什麼而犯愁呢,如今叫他依舊耍筆杆子,這是他的拿手好戲,感到幸運,也不害怕了。

事後得知,監獄板箱廠的進料數和出板數,一直來是筆糊塗賬,誰也說不清楚。最近獄方計畫擴大鋸木和制箱業務,決心建立並加強統計、會計、核算制度,以便得知成本、收益、損耗、盈虧等等數字,隨時接受上級審查。

配給池步洲的兩個助手,一個姓陳的管會計,一個姓王的管庶務。姓陳的個子矮小,嘴尖面白,交通大學畢業,是個判刑十五年的反革命犯,能說會道,一副精明相;姓王的個子高大,不善言詞,是個只判兩年徒刑的刑事犯,看上去還忠厚。

監獄板箱廠的一百多個犯人中,池步洲一個也不認識,竟沒有一個是同過監房的。他們大都在上海有家室,年齡以二三十歲的居多,刑期大都在十年上下,有少數幾個死緩,文化程度以中小學為多,像池步洲這樣的留學生和姓陳的大學生,全廠不過這一兩個。判刑以前的職業,則黨、政、軍、工、商、學、地痞、流氓、賭棍兒、「白相人」……等等,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濟濟一堂,可以說是集社會各階層之大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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