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昔日英雄變囚徒 六、不是刑罰,勝似刑罰

解放初期,政法部門——至少是上海政法部門的審判員不打犯人,這是基本上可以肯定的。因為一九五二年上海市法院籌備成立,我本人就在法院系統工作,經常出入於提籃橋監獄和各區公安分局,可以證明。但是各分局拘留所里有一宗「不是刑罰的刑罰」,比什麼刑罰都厲害,那就是餓肚子。

餓肚子可分兩種,一種是餓上三頓五頓或三天五天,餓得頭暈眼花,四肢無力,那只是一時的難受,餓過去了,有飯吃了,也就沒事了;另一種是「虧」,說起來是天天有飯吃,但頓頓吃不飽,時間一長,先消瘦,後浮腫,眼睛發黑,心裡發慌,腿抬不起來,路也走不動,吃什麼都是甜的,特別想吃鹽,而吃多了鹽又最容易得浮腫,那個難受勁兒,好比鈍刀子殺人。

拘留所里,每天一頓粥、一頓飯,不過半斤米的定量,又沒油水,對一個七尺男兒來說,一天兩天甚或十天半個月,都還好扛,接連幾個月過這「吊命」的日子,不死也不活,這「刑罰」確實不好受。

許多江洋大盜、慣匪竊賊,鞭子蘸涼水抽都不害怕,卻最怕這種「人道主義的刑罰」,在拘留所里關的時間一長,什麼大案、小案、陳年老案全都交代出來,目的只有一個:早日結案,好轉到監獄或勞改大隊去天天吃飽飯。

相對而言,提籃橋監獄的犯人可比拘留所里的犯人強多了。儘管伙食很差,每天六七兩糙米飯還是有的。

池步洲是個文弱書生,對於食物的攝取量,比膀大腰圓的漢子似乎要少些,但也架不住日積月累的「虧損持久戰」。

對池步洲來說,還有一種「精神刑罰」比餓肚子更難挨,這就是失去了妻子兒女的任何消息。

他有五個子女,除去老大參軍走了之外,靠妻子那點兒微薄的工資,怎麼養活四個孩子?自己被捕以後,政府怎樣對待妻子?是否也在用變相的刑罰在威逼利誘她坦白從寬、檢舉立功?

骨肉至親,牽腸掛肚,真是肝腸寸斷,難捨難分哪!

三個月下來,由於營養不良和精神崩潰,他瘦得脫了人形了。

這時候,老犯人大都結案了,後來的犯人也結案了。與池步洲同時被捕的人中,很大一批已經拉出去槍斃了。這消息,是在報紙、廣播上都公布了的。池步洲看不見報紙,也沒人告訴他,當然不知道。最後,連留在監獄裡當活字典的號頭都結案了。池步洲雖然已經變成了「老號兒」,可他缺乏「活字典」的那一套處世哲學,不會逢迎看守,也不會安排處理「號」里的日常事務,因此不能提升為號頭,只能繼續「掛」著。這在監獄裡也有一個不成文的傳統名稱,叫做「留犯」。

2433號犯人和號頭離開監房之前,也曾經懇切地勸過池步洲:「做人不能太認真了,胳膊擰不過大腿去。政府把你抓來,表面上是沒有原告,實際上政府就是原告。你想和政府較勁兒,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即便政府抓錯了,能在你面前承認么?共產黨宣揚的是自己一貫正確,從來不錯,能從你這裡開例承認自己有錯么?你硬頂著不承認,最終只能死在牢房裡,死亡報告上填的依舊是反革命,有什麼用處?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政府叫你承認什麼你就承認什麼,第一先爭取離開這死不了也活不了的牢房,到勞改大隊去吃頓飽飯,然後再慢慢兒想辦法翻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哇,老弟!」

池步洲也確實認真考慮過號頭的話,但是考慮的結果是寧可死在這裡,也絕不自己給自己腦袋上扣屎盆子。他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子,生平最恨的就是特務,如今偏偏要他承認自己是特務,這口窩囊氣兒怎麼咽得下?

這期間,獄方因為他的案子遲遲不能了結,給他轉了監房,而且從此以後每隔一兩個月就轉換一次監房。轉監以後,基本上保持五人一室。只是長期不洗衣服不洗澡,身上長滿了虱子,每天只好以捉虱子作為消遣。監獄裡就有個很大的澡堂子,但是據說也只有判了刑的人才有資格入浴,「未決犯」是沒有洗澡的權利的。

第一次轉換監房,池步洲和一個叫朱衡義的同關一監。他是胡宗南的外甥,曾在舅舅手下當過幾年少將機要秘書。國民黨敗退台灣以後,他脫離軍隊,去了香港。解放初期,上海與香港之間的來往還很方便。他見香港的老闆們照常到上海來做生意,也於一九五零年底堂而皇之地回到上海,打算從事進出口貿易。按照他的看法:我已經棄官從商,不再與國民黨、胡宗南坐一條船了,共產黨難道還會拿我當敵人看待么?所以他一到上海以後,就坦然地住進了高級飯店,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毫無顧忌地與這個會面,跟那個約見,三天兩頭請客吃飯。到了一九五一年初,有一天他西裝革履地剛從旅館的電梯里出來,三四個便衣兒一擁而上,說是有點兒事情「請」他去談談。這一「請」,就把他「請」到監獄裡來了。

這事兒發生在「四·二七」大逮捕以前,當時監獄裡犯人不多,他一個人關一間牢房。「四·二七」之後,他的牢房裡當然也有過「沙丁魚罐頭」的場面。池步洲第一次轉換監房,跟他關在一起,他見池步洲文質彬彬,主動上前搭訕,一亮「底牌」,彼此都是「少將」,於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躲開獄卒的監視,幾乎無話不談。兩個月以後,第二次轉換監房,就不知他下落了。——直到一九六三年以後,在上海與他再次相逢,才知道他判刑以後被送到新疆勞改,釋放以後,得到胡宗南舊部、起義將領陶峙岳的庇護,有了工作,到上海來洽談一筆生意。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是否遭到更大的衝擊,就不知道了。

有一個問題常常縈繞在池步洲的心頭:這一次「四·二七」大逮捕,自己的朋友究竟有多少人抓進來了?來到監獄以後,從老犯人的口中,他得知只有案情重大的人,才關押在提籃橋監獄,一般的小案子,大都關押在分局拘留所。上海市有那麼多區,究竟有多少人關在分局,那是無法估計的。提籃橋監獄,按正常容量,可以關押一萬人,如今大大超員,按超員一倍計,也有兩萬人。但是也不一定。因為別的監房是不是都像他的監房那麼擁擠,可不盡然。在每三四天一次的放風中,他經常看見一些外國神父,他們身穿黑色長袍,頭髮梳得鏡光,臉色紅潤,精神飽滿,可以判定絕不會是五個人一間牢房,也不會是一天只吃六七兩糧食的。再打一個折扣,就算關押了一萬五千人吧,在八九座大樓中,一間牢房只關五個人,除了放風時間之外,又不許走動,怎麼可能知道別的監房裡關的是什麼人呢?

監獄裡為了避免犯人因為活動量太少而引發肌肉萎縮症,都有放風的制度。按道理說,放風應該每天兩次,每次半小時。由於提籃橋監獄關押的犯人太多,儘管有一個相當大的廣場,但能夠提供的活動場所相對而言之仍太小,所以這裡一般只能每三四天放風一次,每次不過一刻多鐘。為便於管理,放風大都以通道為單位進行,因此放風的時候所能遇見的人,也老是那幾個,至少是每換一次監房,總是那幾個。要想在這百分率極低的部分犯人中碰見熟人,概率必然是很低的。

但就在這樣的概率下,池步洲居然也碰見了一個熟人。每次放風,犯人們排成隊,在樓房之間的空地上一圈兒一圈兒慢慢兒地走,也可以伸展伸展胳膊,但絕不許說話,更不許交頭接耳,甚至眼睛都不許斜視,不然,旁邊的武裝看守就要過來訓斥,嚴重者立刻拉了出去。

有一次放風,池步洲忽然發現旁邊一隊正在轉圈兒的犯人中有一個熟人。當然對方也發現了他。兩人都感到驚訝不已。但是既不能說話,更不能打招呼,只好裝作不認識的模樣,臉上毫無表情地互相注視,以此來傳遞感情,表示問候。

這個人,姓胥名日新,也是東京時代的老友。他畢業於東京工業大學,精通內燃機。一九四一年,池步洲介紹他到國際問題研究所當顧問;一九四三年,池步洲出任軍委會譯電人員訓練班主任,曾聘請胥日新當電磁學的上校教官。抗戰勝利後,胥日新出任上海市政府印刷廠經理,解放後留用,仍任經理。按說他是個技術人才,與政治無關,是因為什麼被捕?當時是無法打聽的。——後來才知道他因冤案被判刑十年,在勞改中因解決了許多機械上的疑難問題,得到提前釋放,靠教書維持生活,直到一九八三年初才平反昭雪。

時間又過去了三個月,池步洲覺得這樣活著,實在沒有意思,幾次想到自殺,卻又顧慮重重起來:我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在妻子面前怎樣交代?她是不是會以為我真是中統特務?以為我一直來都瞞著她?反過來說,她現在究竟怎樣了?是活著,還是經受不住壓力自殺了?如果她真的先我而去,孩子們是不是流離失所了?——這樣一想,生死倒在其次,最強烈的願望,倒是要與妻子兒女見最後一面了。

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已經四五個月沒有提審的案子,突然又提審了。還是那間預審室,還是那個年輕的蘇北預審員和那個從來不說一句話的女書記員。他們見到池步洲那形容枯槁的樣子,都大吃一驚,女書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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