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昔日英雄變囚徒 五、是非顛倒,審判真理

這種度日如年的日子過了十幾天,直到五月中旬,姓王的看守才來通知池步洲,說是今天要提審了,帶他到預審室去。一邊走,一邊叫他態度放端正些,爭取一堂定案,好早日離開提籃橋監獄。

預審室里,放著一張辦公桌,桌後並排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是預審員,女的是書記員。離桌子兩米開外,放著一張小椅子,比普通椅子矮些,特別是靠背,只及腰際。之所以要把椅子放得那麼遠,可能是出於審訊人員安全的考慮:萬一犯人圖謀不軌,審訊人員可以有一個緩衝的時間。

姓王的看守把池步洲帶進預審室,示意他在小椅子上坐下以後,就退出去了。

預審員年紀不大,估計也就二十多歲,卻綳著臉,裝得十分老成、十分嚴肅的樣子。他一面翻閱著檔案,一面用帶有蘇北腔的「官話」慢條斯理地先按審訊程序問了姓名、年齡、籍貫、捕前工作單位等等,然後切入主題:「據看守員反映,你在被捕之後態度很不端正,擺幹部架子,自稱有功人員,還寫了一份丑表功的『認罪書』,是不是事實?」

「我是按照看守班長的要求寫的,沒有丑表功。我的歷史,早已經寫過一份詳細自傳交給本單位的登記處了。我一九三七年回國抗日,為國家、民族做了許多工作,是功是過,不辯自明。對共產黨,我雖然無功,卻也無過。」池步洲按照自己的認識侃侃而談。

「你的歷史,我們早就已經全部掌握了。」預審員指指他面前的一大摞檔案。「讓你交代,是看你老實不老實,對自己的罪惡歷史有沒有深刻的認識。要按你的『認罪書』上所寫,你是走錯了路的問題,不是立場問題:如果你從日本回來,去了延安,你就是為人民效勞,為共產黨效勞;可惜你投靠了國民黨,去了重慶,那就是為蔣介石效勞,為國民黨反動派效勞。如果說你有功,也是對蔣介石有功,對國民黨反動派有功。蔣介石是阻擋中國革命的頑固堡壘,是屠殺人民的劊子手。你有功於他,你是什麼身份,自己還不清楚么?你把自己的一生罪惡,都說成是當時走錯了路的問題,是客觀因素造成的。你為什麼不從主觀上檢查:怎麼有的人從日本回來就去了延安,而你卻認定了要找南京政府,要投靠國民黨呢?這說明你和蔣介石是一個立場,對共產黨不僅不相信,而且是仇視的。我提醒你,對於自己的一生罪惡,應該從階級立場上去分析,你才能夠提高認識,才能夠完全徹底地交代自己的罪行,爭取從寬處理。」

看樣子,這個從蘇北來的青年,讀過幾年書,也讀過幾本馬列主義ABC,政治水平比李班長確實要高得多,所以特別把他派來審訊池步洲。但是這種強詞奪理的理論,池步洲並不心服:「既然你跟我談認識,那我也不妨說說我的認識。一九三七年我從日本回來,是國共合作聯合抗日時期。那時候民族矛盾上升,國內階級矛盾有所緩和。參加共產黨是為了抗日,參加國民黨也是為了抗日。不要忘記當時的執政黨是國民黨而不是共產黨,八路軍和新四軍都服從國民黨中央軍委會的指揮,朱德、毛澤東給蔣介石打報告,他們也自稱是『職』。大敵當前,凡是抗日的,都是愛國的,都是有功的。時至今日,你片面強調只有投靠共產黨的才是革命,投靠國民黨的就是反革命,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不是辯證的歷史唯物主義。蔣介石打內戰,是抗戰結束以後的事情。我是反對打內戰的,抗戰一結束,我就回福建老家種田去了。所以我說我抗戰時期有功,對共產黨無罪。」

青年預審員沒有想到今天碰到的罪犯理論水平比自己還高,在歷史事實面前,他張口結舌,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好祭起最後一宗法寶:用大帽子壓人了。只見他臉皮一沉,厲聲說:「池步洲,不要宣揚你的那些歪理了。要知道,歪理千條,難敵真理一條。真理就掌握在共產黨手裡。所以共產黨是戰無不勝的,所向無敵的,永遠不會犯錯誤的。如果你能夠認識到這一點,你就會相信共產黨把你抓起來絕不會錯,你就應該認真檢查自己的歷史罪惡,徹底坦白交代。你的罪錯是歷史造成的,主要責任不在你,黨和政府自然會根據你的認識程度適當量刑。」

池步洲一聽這個青年預審員避開了某個人是否有罪的明顯論點,卻籠統地宣稱共產黨永遠不會錯,不禁笑了起來:「預審員先生,現在審問的是我池某人有沒有罪錯的問題,不是審問共產黨有沒有罪錯的問題。如果可能的話,請先給我下一個結論,慢給共產黨下結論好不好?我是一個個人,沒有資格與共產黨相提並論。這裡面並不存在我錯了共產黨就對,我對了共產黨就錯的因果關係。就是兩個政黨之間,由於具體事物的複雜性,也不存在絕對的錯與對,兩者都對、兩者都錯的實例也是有的。例如國共兩黨都抗日,都為抗日貢獻力量,都為抗日作出犧牲,這就兩者都對。共產黨是人的組織,不是神的組織。不論按照西方神話還是東方神話,神尚且有犯錯誤的時候,何況是人呢?毛澤東自己就講過:只有三種人不犯錯誤:已經死了的人,還沒有出生的人和剛剛出世的人。共產黨既然是人的組織,就難免不犯錯誤。宣傳共產黨永遠不會犯錯誤,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在這種錯誤思想指導下,自以為不會抓錯人,恰恰最容易抓錯人。遠的不說,把我抓來,不正是抓錯了的典型么?」

這一篇說辭,在那個年代,有這樣認識的人很多,但敢於這樣直說特別是在法庭上直說的人,可謂絕無僅有。池步洲是個性格特殊的人,頭可斷,瞎話絕不說,阿諛奉承的話更不肯說。

這個蘇北籍青年南下以後,在軍管會政法部當了一年多預審員,一向被人奉承為理論水平相當高的黨員幹部,從來也沒有聽到過有人敢說共產黨也會犯錯誤。今天從池步洲的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話,當然不是感到驚奇,而是感到這個犯人的狂妄,已經到了無法容忍的程度。他問案子,自以為很講文明,很講政策,從來沒有跟犯人拍過桌子、瞪過眼睛。但是在池步洲面前,他也由忍無可忍進而無法自制起來,一拍桌子,騰地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說:「池步洲,時至今日,你還執迷不悟,抱著蔣介石的大腿不放,不但宣揚國民黨也抗日,還膽敢污衊共產黨也會犯錯誤!可見你是死心塌地要為蔣介石殉葬,要與共產黨為敵到底了。誰不知道,蔣介石消極抗戰,積極內戰,整個抗日戰局,是八路軍、新四軍和千千萬萬愛國的老百姓在支撐著的。如果沒有共產黨,單靠蔣介石和像你這樣的人去『抗戰』,中國早已經滅亡,你也早已經當上亡國奴了。」

池步洲是個認死理兒的書獃子,聽預審員這樣說,梗著脖子振振有詞地反駁說:「整個抗戰期間,我都在中央軍委會工作,對於抗日前線的情況,清楚得很。『七·七』事變以前,蔣介石奉行的是不抵抗政策,把東三省的大片河山拱手讓給日寇,確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七·七』以後,說蔣介石抵抗不力,節節敗退,把大半個中國被日寇佔領,也是事實。但說國民黨將領全不抗日,只有共產黨孤軍奮戰,好像也不是事實吧?多的不說,上海滬淞抗戰,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血戰台兒庄……這些大仗、硬仗,好像都不是共產黨打的。抗戰初期,八路軍、新四軍堅持敵後,開展游擊戰爭,殲滅小股日寇,開拓根據地,壯大了自己,也曾經在平型關大戰、百團大戰中取得輝煌勝利,功績不可磨滅。但是就全國的主戰場而言,還是國民黨的部隊在牽制著敵人。抗戰結束以後,我們有過統計,抗戰期間,國民黨部隊陣亡的將領,就有五十一人之多,共產黨陣亡的將領,只有左權將軍一人。如果當時只有八路軍和新四軍,沒有國民黨的幾百萬軍隊,中國將會是個什麼樣子,恐怕也是不難設想的。」

一席話,說得青年預審員火上加油,暴跳如雷:「池步洲,時至今日,你還在為國民黨蔣介石塗脂抹粉,恣意誣衊共產黨,可見你的立場始終站在國民黨蔣介石一邊,對自己的罪惡,絲毫也沒有悔改的表現。即便你以前任何罪錯都沒有,僅憑你今天的態度和言論,我就可以判你無期徒刑!不過……考慮到你長期在蔣介石手下為他賣命,中毒特深,對共產黨缺乏了解,今天本庭暫時不加追究。但是你也絕不要以本庭的寬宏大度為良善可欺,回去以後,必須認真反省,深刻檢查自己的立場、觀點和思想方法,翻然悔悟,重新認識,詳細寫出材料,交代自己的一生罪惡,爭取人民的諒解和政府的寬大處理……」

池步洲回到監房,想想共產黨建國已經一年半了,卻還沒有一部完善的法律,上海市解放已經兩年,卻還沒有建立起正規的法院,預審員不是學法律的出身,不但不懂法律,連最簡單的形式邏輯都沒學過,只知道按上級指示或隨意解釋政策法令辦事。如此治理一個國家,怎麼能夠治好?像今天碰見的這個蘇北青年,很可能是水平最高的預審員了,尚且「秀才碰著兵,有理講不清」,要是碰見一個李班長那樣的審判員,結果豈不是更糟?

三天以後,第二次提審,預審員依舊態度嚴肅地正容端坐,第一句話就問:「經過這三天考慮,你對自己的問題,可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