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昔日英雄變囚徒 四、突擊逮捕,監獄爆滿

夜裡九點,按常規夜班看守應該吹哨子讓各監房的犯人就寢,但是今夜過了九點很久了,還聽不見吹哨。犯人們當然沒有手錶。即便進來的時候戴的有,也在進門的時候連現金和貴重物品統統被收走代為保管起來了。但是時間概念總還是有的。到了夜裡十點鐘光景,忽然街上凄歷的警車聲又接連響起,從遠而近,最後幾輛警車先後開進了分局,停在院子里。2433號犯人猛醒似地一拍腦袋:「對了,明天是五一節,按照公安局的慣例,節日之前都要抓一批人的,我把這茬兒給忘了。」

時間還不太晚,看樣子這批犯人進門之後先辦「入監手續」,即搜身、交出貴重物品和禁違品、核對登記表、提取指紋等等,因此警車到後好久,才聽見「咣啷咣啷」的開關牢房聲逐漸從遠處傳到近處。犯人們直念佛:「老天爺,可別再給咱們監房加人了,再來一個都擠不下啦!」可是怕什麼偏來什麼,終於牢房門被打開,而且一下子推進五個犯人來。號頭也忍耐不住了,喊了一聲:「報告班長,我們號里已經有七個人了,再加一個都沒法兒睡啦!」

夜班看守沒好氣地回答:「先給你這裡分五個,每個號里都一樣,全是十二個人。要做好思想準備,再來人的時候,還要加人!」

「那怎麼睡覺哇!」號頭哭喪著臉說。

夜班班長已經把牢房門關上,臨走前扔下一句話:「怎麼睡都行,你自己想辦法!」

兩米見方的鋪位,本來最多只能睡三個人,現在要超員三倍睡十二個人,除非有縮身術,否則誰也沒有辦法讓大家一起睡覺。一直等到十一點多,總算吹響了就寢的哨子,表示這一撥犯人已經安插完畢,至於今天夜裡是不是還有人來,那是另一回事兒了。

號頭在想最妥善的過夜方案。「老號兒」們緊皺著眉頭,新來的犯人個個愁眉苦臉,有一個還哭了起來。2433號犯人建議分兩撥兒倒班兒睡:一撥兒六個人,統鋪上倒是能擠下,可是另六個人呢?難道在一米半寬、半米長的水泥地上站著不成?

兩人商量了一下,最後號頭拍板:誰也別想躺下睡了,十二個人分兩排,一排靠東牆,一排靠西牆,面對面地坐在鋪位上,各人的腿可以伸直,也可以拱起,腿上蓋一床被子,誰有本事睡著,儘管入睡!

但就是這樣的辦法,六個人分兩米寬的鋪位,每人平均不過一市尺寬。誰的屁股只有一市尺寬?儘管把所有的被褥都墊到了鋪板上,騰出了所有的面積,也仍然擠坐不下。

2433號犯人究竟是個老警察,經得多見得廣,腦子也靈光,善於隨機應變。他的鋪蓋中有一塊油布,把這塊油布墊在水泥地上,再把自己的褥子鋪上。這個地鋪,就有半米來寬,一米六長,彎曲著身子,勉強可以躺下了。他抱拳向大家作了個揖:「諸位,兄弟就在這地下睡,哪位要解手,請注意點兒,踩著我還在其次,可別把尿撒在我的被子上!」說著,伸了伸舌頭,腳朝馬桶管自躺下去了。

要是在往常,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今天,在「怎麼睡都行」的許諾下,看守們只要犯人不鬧事,也不來管那許多了。

剩下的十一個人,就這樣「打通腿」坐了一夜。

池步洲進監獄的第四天,是全世界勞動人民的節日:五一勞動節。按照獄方規定,每月一號和十六號兩天是改善伙食的日子:菜中有葷。上午那頓飯,依舊和往常一樣,池步洲餓了三天,已經食慾大開,一盒飯不用怎麼「努力」就吃光了,似乎還有些意猶未足。新號吃不下的飯,號頭仍按人頭份兒「勻」,但他卻謝絕接受了。下午的飯,不但米的質量好了些,而且飯上面的菜中,還有幾塊骰子大小的肉釘,當然是肥的。池步洲一向不愛吃肥肉,奇怪的是今天吃的這幾塊肉釘,味道竟然特別鮮美!

池步洲終於認識到:自己已經從剛進牢房時的「什麼都不想吃」發展成「見什麼都想吃」了。再過一兩天,很可能每頓一盒飯不夠吃了。

五一年的五一節,上海市公安局的幹警們誰也沒有休息。他們傾巢出動,進行「四·二七」以來的最後一次大規模突擊大搜捕,凡是「四·二七」漏網的,務必在這一天全數逮捕歸案。

下午四點鐘的「晚飯」以後,新逮捕的犯人一批批地被送進牢房裡來。第一批兩個,第二批又是兩個,第三批三個,加上原來的十二個,一共十九個!這一來,可連蹲著的可能都沒有了,大家只能像擠公共汽車似的人挨人站著。幾個新進來的人受不了這種苦,號啕大哭,還有個人高聲大叫:寧願早點兒拉出去槍斃。看守們只顧往監房裡面推人,可不管你是坐是站是死是活。

這種場面,可真難為了「號頭」。他一面嘶啞著嗓子做安定人心的思想工作,告訴大家這是暫時的困難,政府一定會很快就想辦法加以解決,倒好像他就是上海市市長似的,一面把人員分為兩撥兒,一撥兒站著休息,一撥兒可以蹲下或蜷成一團坐下來休息。號頭又喊又叫的,剛進五月份,就熱得滿頭大汗,天亮以後,嗓子就啞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一夜,別的牢房裡,有好幾個人暈倒抬了出去,而這個牢房裡,則因為號頭安排得好,儘管有發牢騷的,有罵大街的,有想尋死覓活的,卻沒有人暈倒。這個軍統小特務,恐怕有生以來還從未這樣肝腦塗地地報效過黨國呢!

五月二日,果然政府發了善心,開來幾輛警車,把多一半兒的犯人疏散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牢房裡面,暫時保持每監十來個人的數目。

經過這一役,池步洲簡直有隔世為人的感覺。他懂得了:作為一個人,只有吃不盡的苦,沒有享不完的福。但是這樣的福,全中國五億人口、全世界幾十億人口,可不是任何人的能夠享受得到。

被擠得最難受的時候,耳聽到有人高喊「寧可早點兒拉出去槍斃」的時候,池步洲也曾經想到過死。他是一個性格犟軔意志堅強的人,像這樣活著,連豬狗都不如,有什麼意思呢?可是他也知道,如果真的去死,只能落一個「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的結論。自己是無罪的,死並不足畏、不足惜,但是活著的妻子兒女,卻會因為自己的死而痛不欲生,即便不死,也要終生戴著反革命家屬的黑帽在社會的最底層痛苦掙扎。一想到妻子,他就感覺到太對不起她。將近二十年來,顛沛流離,饑寒勞碌,沒有過過一天安定的日子,也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所有這一切,難道就因為自己要回國來抗日,是因為自己太愛國的緣故么?他相信共產黨既然能夠從蔣介石手中奪得政權,總有幾個能人懂得打天下和治天下不是一碼子事兒、政權可以用武力取得卻不能用武力來維持這些道理,因此總不相信「千秋功過無人評說」的局面會無限制地延長下去。

有了求生的慾望,才產生了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什麼時候才能迎來這一天呢,他可連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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