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昔日英雄變囚徒 三、蝦兵蟹將,作威作福

下午時分,一個看守抱著一個鋪蓋捲兒和一個網兜,裡面有臉盆、毛巾、牙刷、牙膏之類,走到監房門口,喊了一聲:「2444號犯人,家裡有東西送來,你點收一下。」

池步洲一聽是家裡送東西來,忘記了號頭說的在這裡不允許見家屬的話,還以為妻子沒走,急忙湊到鐵門前面問:「她在哪裡,能讓我跟她說句話兒么?」

這個看守年紀稍大,瘦高個兒,經常坐在過廳里值班,有時候也到各監房門前走走,伙房送飯來,就由他領著各房分送。這個人說話和氣,從來不瞪眼睛。聽池步洲要和家屬見面,正想回答他,突然從過廳走過來一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面目黧黑,眼睛裡冒出一股仇視的凶光,操著一口濃重的山東腔聲勢洶洶地說:「這裡不許犯人和家屬說話!」

池步洲心裡正沒好氣,就頂他一句說:「現在我是跟這位警官說話,不是跟家屬說話,你這麼凶幹什麼?」

年輕的看守被池步洲噎了一句,翻了兩下白眼,忽然想出一個主意,就對那個年長的看守喊:「不要理他,給他紙筆,叫他寫交代。」

年長看守開開門,把被褥捲兒和網兜遞給池步洲,還有一張印有監獄收發室字樣由家屬自己填寫的「送物清單」,要池步洲照單核對以後簽字。單從這一點來看,監獄的辦事人員,倒還想得挺周到的。

年長看守拿走了簽收的單子,一會兒又走了回來,手裡拿著一支圓珠筆和幾張紙。沒走幾步,那個黑臉年輕看守從後面追了上來,手裡還端著一把宜興紫砂小茶壺,高聲喊:「你拿了幾張紙?給他幾張,收回幾張!」

年長看守隔著門把紙筆遞給池步洲:「讓你用這個寫罪行交代,一共四張紙,不夠問我要,多了還給我!」

池步洲問:「我想給家裡寫封信,行不行?」

年長看守用手指指過廳外面,放低了嗓音小聲地回答:「這你要去問他,他是班長,我是聽喝的,不敢自作主張。」

從他的話里,聽得出三分牢騷。池步洲本想讓他把那個班長請來的,靈機一動,又改了口:「勞您駕,請您跟那位警官說一聲,我有個情況,要向他反映。」

年長看守點點頭走了。2433號犯人過來,悄悄兒地說:「他姓王,和我一樣,也是個留用人員,我們本來就認識的。不過他連我這樣的小官兒也沒當過,所以暫時還讓他在這裡值班。要是他犯一點兒錯誤,這碗飯也就吃不成了。」

正說著,年輕看守一步三晃地走了過來,在鐵門外面一站:「誰要反映情況?」

「是我!」池步洲已經站在鐵門裡面等著他。

「你有什麼情況?可以向我說。」

「報告警官,我想給家裡寫封信。」

那黑臉年輕看守站在鐵門外面運了半天氣,兩眼斜睨著池步洲,好久沒有說話,過了足有一兩分鐘,突然冒出一句:「現在是大白天吧?」

「是啊。」池步洲不知道他問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只好應著。

「你沒睡著吧?」

「沒有哇。」

「沒睡著你大白天的說什麼夢話?你不知道監獄裡不許跟家屬通信?」

「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進這種地方,沒有經驗,請您多多指教。第一,政府把我抓來,我得知道為什麼。第二,我抗戰期間對國家有功,解放後規規矩矩做人,兢兢業業工作,沒有犯過任何錯誤,我得告訴家裡,不要為我擔心。第三,我被關在這裡,太無聊了,要讓家裡給我送幾本書來看看。有這三個原因,所以我必須給家裡寫信。信件經過你們檢查,難道還不放心?」

池步洲已經意識到寫信的希望是沒有了,只為這個看守班長說話太刁,故意氣氣他。年輕看守果然生起氣來,瞪大了眼睛:「什麼?你『必須』給家裡寫信?越說你越來勁兒了!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嗎?現在是把你關起來要你交代罪行,不是把你養起來讓你在這裡看書!你們這些人,書讀得越多越反動。當年要是少讀些書,恐怕今天還不會蹲監獄呢!別廢話,到了這裡,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卧著,老老實實地寫材料交代你的罪惡!」說著,再也不理池步洲,又一步三搖地走了。

池步洲當然沒聽他的話真的坐下來寫什麼交代材料。儘管他沒到過這種鬼地方,可也知道看守跟審訊是兩撥人馬,作為看守,根本無權讓犯人寫什麼交代材料,因此只是苦笑了一聲,來了個你不理我我也不睬你,坐在鋪位上閉目養神,繼續想心思。

2433號犯人捅捅池步洲,小聲地說:「這個李班長是山東老區來的,貧農出身,沒念過幾年書,翻身以後參軍,給首長當過幾年通信員,進城以後分配到黃浦分局,可又什麼都不會幹。跟他一起來的人,都當了科長、股長了,他什麼也不是,只幫著收發室送送信件、報紙,鬧開了情緒,這才把他調到這裡來當看守班班長,大小也是個官兒,他還不滿意呢。要是他文化稍微高一些,給他個拘留所所長噹噹,大概是沒問題的。」

池步洲微微一笑:「幸虧他沒讀幾年書,只當個班長,要是多讀了幾年書,當上了監獄長,讀書越多越反動,咱們可就都別活了。」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苦笑起來。

下午四點,伙房送來了晚飯。池步洲和新來的兩個犯人都沒有食慾,就由那四個人分了這三盒子飯。久蹲監獄的人,天天吃素,肚子里的油水少,一頓飯不過三兩,儘管不幹活兒,也總是覺得餓。吃起飯來,一個個都是狼吞虎咽,惟恐其少,儘管每人加了一兩多,也是風捲殘雲似的,轉眼就都吃光了。

入夜以後,七個人平分這兩米見方的地鋪,每人的寬度不到二十厘米,怎麼睡?號頭不愧為「老號兒」,自然有辦法:他把一床被子鋪在鋪板上,讓大家把衣服褲子都脫了,堆在腳後,只剩一條短褲,然後按號數依次,人人都朝一個方向面朝左側身而卧,依舊頭朝鐵門,由號頭拿另一床被子給大家蓋上,最後他自己也「嵌」進預留的空檔中,七個人居然都躺下了。

這一夜,池步洲雖然離馬桶遠了一些,但是鼻子尖兒碰著別人的後腦勺,翻身必須統一行動,有人起來解手,必須喊號頭幫忙掀開被子,解完手,原來的地位已經沒有了,又必須「打楔子」擠進去,再請號頭把被子蓋上,比頭一夜更難過。池步洲處於「內憂外患」的夾攻之下,儘管閉著眼睛,依舊一夜未睡。

第三天上午,大夥房送來早飯,這時候池步洲已經餓得飢腸轆轆,眼前金星亂迸,可是嘴裡發苦,依舊沒有什麼食慾,勉強吃了十幾口,還剩下大半飯盒飯。他已經反覆學過兩次監規,知道剩下飯菜是要吃批評還要受處罰的,只好悄悄兒地問2433號犯人還要不要。人到了這裡,餓急了,既不要臉皮,也不再怕臟,2433號犯人聽池步洲說要把剩飯給他一個人,連聲道謝,急忙把飯盒子搶了過去。再要晚一步,號頭要是發了「大家平分」的話,可就不能由他「獨吞」了。

下午開飯之前,李班長一步三搖地走到鐵門外面,拖長了聲音喊:「2444號犯,你的材料寫出來沒有?」

池步洲知道自己已經得罪了這個新中國的「牢頭」,估計他還不敢像《水滸傳》中「遠惡軍州牢城」中的差撥老爺那樣整治犯人,乾脆再得罪他一次,就站起來走到鐵門後面,沒好氣地說:「我是國家幹部,關於我的歷史材料,都在檔案袋裡裝著,請警官先生調來一看就明白了。我的一生,當過許多任大官兒,關係複雜,四十張紙都寫不完的,就這四張紙,能寫什麼?」

李班長一聽這話,果然像開了電門似的蹦了起來:「你老實點兒!你擺什麼幹部臭架子?告訴你,比你官兒大十倍二十倍的幹部我見得多了,到了我這兒,都得聽我的差遣,讓他朝東誰也不敢向西。你是什麼玩意兒,敢在我面前擺幹部架子?你的檔案袋,就在我手裡,我早就看過了,知道你是什麼變的。現在我不是要看你的臭歷史,是要你坦白交代你的罪惡!」

池步洲鼻子里「哼」了一聲,乾脆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坐下,懶洋洋地回答:「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嗎?我一生歷史清白,抗戰期間對國家有功,對共產黨無罪,解放後工作認真,沒有犯過任何錯誤,沒有任何罪惡需要交代。再說,即便有,我也會在法庭上向審判人員說清楚,大概還沒有必要向看守班班長交代吧?」

池步洲的這一席話,可真扎了李班長的肺管子了。他用拳頭擂著鐵門,憤怒得像一頭獅子:「看守人員有動員、教育犯人坦白交代罪行的職責,你寫的材料,你在監中是否服從管教,我們都會負責轉給審判人員的。你不拿土地爺當神仙,不服從管教,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本班長的厲害。」說完,生怕池步洲又要損他,扭轉頭氣呼呼地大踏步走了。

李班長一走,號頭長嘆了一口氣,發話說:「老弟,你也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總應該知道『光棍兒不吃眼前虧』和『不怕官只怕管』這兩句老話吧。他一個從老區農村來的孩子,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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