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昔日英雄變囚徒 二、自作自受,鋃鐺入獄

提籃橋監獄,正名兒叫做「上海市監獄」,當地人稱之為「西牢」,因為建在楊樹浦提籃橋街,所以習慣上都稱之為「提籃橋監獄」。

這個監獄,本是上海租界時代「大英帝國」對中國人民的恩賜,也是西方文明在東方古國的具體體現。根據所謂的「領事裁判權」,租界內的中國百姓,概由英帝國主義者逮捕、審判、關押,中國方面無權過問。因此,這座監獄也是中華民族百年屈辱的標誌。當時的上海,是東南亞最大的都市,提籃橋監獄,則是東南亞最大的監獄:大牆裡面,一共設有八座男牢、一座女牢、一座專門關押洋人的真正的「西牢」、一座監獄醫院。每座樓房,能關一千人左右,十座樓房加上一座醫院,一共能關押一萬多犯人。對於上海這個犯罪率極高的「冒險家的樂園」來說,設立這樣巨大的監獄,是十分必要的。正因為它的吞吐量大,從租界時代到解放以前,這裡還從來沒有「滿員」過。

在晨光下,依稀能看見一座座的樓房上有許多帶鐵條的門窗,這就是牢房。獨臂監獄長訓完了話,被捕的犯人分幾撥由全副武裝的民警押解著,送進監房。池步洲被押解著進了二號樓,又爬了近一百級樓梯,到了第四層的「中廳」,已經氣喘吁吁。這裡有一個年輕的值班看守,坐在一張桌子面前監視著左右通道里的動靜。武裝民警把名單和犯人一起點交給他。他逐一在名單上編了號碼,拿鑰匙先開開通道的鐵門,把犯人們都轟了進去,然後依次打開一扇扇牢房門,把犯人們按編號一個個塞進監房裡。

天色雖然已經亮了,但還沒有到起床的時間,原來呼呼大睡的犯人被開啟鐵門聲吵醒,有的嘟囔了幾句,翻個身接著再睡,有的就用粗話罵娘。遇見罵得十分難聽的,看守就大聲訓斥,然後吩咐監房裡的「號頭」安排鋪位,讓新來的犯人睡下。

池步洲被關的監房,進身大約有二米五,寬約二米,屬於「一步樓」式結構:一進門有一塊進身約半米的水泥地面,左邊靠牆放著一個馬桶;剩下的全部面積,是半尺高、兩米見方的木板「統鋪」,大小跟一張老式的雙人床差不多。按照原設計,一間牢房只關一個人,最多不過關兩人,現在鋪上已經有四個人頭朝鐵門睡著。看守叫醒了「號頭」,讓他給「2444號」也就是池步洲安排鋪位,鐵門就在身後「咣啷」一聲關上了。

這裡的犯人編號,第一位數是牢房編號,後三位數才是犯人的編號。池步洲的編號是2444,表示二號監、第四百四十四號犯人。第一二號監,關的大都是政治犯或重刑犯,流氓小偷兒之類,大都關在七八號監。池步洲乍一聽見這個號碼,心裡一悸愣:我今年四十四歲,怎麼我的號碼也是四十四?難道「四」與「死」同音,真的不吉利么?

「號頭」是獄方指定的「小組長」,也叫「學習號」,一般都是進來時間較長、認罪態度較好、肯於靠攏政府幫助政府做工作的犯人。按照慣例,他睡的是右邊靠牆的鋪位,而睡左面靠牆鋪位的犯人,腦袋正好沖著馬桶。——睡覺頭朝外,是監獄裡的規矩之一,大概是便於獄警查監吧。

號頭吆喝了幾聲,讓其餘幾個犯人往右靠靠,對裝睡不理的犯人,還動手撥拉推搡,在嘟囔叫罵聲中,終於在左面牆腳騰出一尺來寬的地位來。號頭讓池步洲和衣躺下,還多少也勻給他一角薄被,沒再說任何話,就各睡各的了。

最後一個進來的犯人,睡最後一個鋪位,腦袋沖著馬桶,是監獄裡不成文的規矩。

池步洲突然從尚稱寬敞舒適的家庭中被投入這樣擁擠狹窄的監房,聞著馬桶的尿騷味、犯人的汗腥味、屁臭氣和口臭氣,聽著同監房甚至隔壁監房犯人發出的「呼呼」鼾聲,想想自己出於一片愛國熱忱為抗戰做出了巨大貢獻,如今卻被當作反革命分子看待,再想想妻子兒女們現在一定在撕心裂肺地呼喊哭叫,哪裡還有一絲兒睡意?眼睜睜地看著鴿子籠似的監房和通道上射進來的昏黃電燈,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根本無法合眼。

好在過不了半個小時,起床的哨聲就響了,號頭督促大家起床,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最後全都靠牆盤腿坐下,等待看守來開門帶出去洗臉、刷牙、倒馬桶。

池步洲剛剛被捕,家裡還沒送來洗漱用具,只好暫時將就,在牢房裡的習慣說法,就叫「克服克服」。人一進了這個門,不管你有罪沒罪,是上等人還是下等人,就一律在前面加上一個「犯」字,而「犯」字是帶「反犬」旁的,至少有一半兒已經不是「人」了,還能講究什麼?

監獄裡每天開兩頓飯:上午九點開一頓,下午四點開一頓。按規定,未決犯每人每頓一飯盒飯,份量大約是三兩,由大夥房的刑事犯炊事員按人頭份兒送到各監房門口,各自取食。菜當然是素的,就澆在飯上面。監規規定:每頓飯,飯菜都必須吃完,不許剩下,更不許浪費,要是發現誰糟蹋糧食,下一頓飯就要停止供應了。

九點過後,早飯送到。犯人們等急了似的慌忙搶到手裡,有滋有味地吃著,像是美味珍饈。號頭把剩下的一個飯盒放到了池步洲面前,糙米飯上面澆著一勺雪裡蕻豆腐。這時候池步洲心中好像燒著了一團火,一點兒食慾也沒有,連看都懶得看。號頭說:凡是新來的犯人,開頭一兩天都是這樣。別說是糙米囚糧了,就是雞鴨魚肉,也難以下咽的。三天一過,這樣的糙米囚糧,就會變成山珍海味。他問明了池步洲確實不想吃以後,就把飯平分給了大家。

吃過飯,把空飯盒送出門外,犯人們就坐在鋪位上,聽號頭給新來的犯人讀《監規》。這是例行公事,也是當號頭的職責所在。按《監規》規定,犯人之間,是不許說出各自的姓名,更不許談論案情的。但是規定是規定,只要查監巡視的看守不在門外,低聲地互相交談幾句,號頭並不禁止。

號里的四個犯人,雖然都是「四·二七」大逮捕以前抓進來的,但無疑都是政治犯。因為這裡的犯人,基本上都是按犯罪性質劃分樓房的。坐在池步洲旁邊的2433號犯人先悄悄兒地問他:昨天夜裡警車嘯叫了一夜,抓進來那麼多人,是不是有什麼特別行動,又問他犯的是什麼案子。池步洲本不想說話,但是想到新來乍到,對這裡的情況一點兒也不了解,能從老號那裡多知道些東西,也許對自己有用;再說,自己一肚子煩惱,說說話兒,也許能稍解心寬,就也低聲地告訴他:看樣子是進行全市大逮捕,各區同時出動,抓人的確很多;至於自己為什麼被抓進來,無非因為自己以前在國民黨部隊里干過,被算作歷史反革命了。

2433號犯人自我介紹說:「解放前,我在黃浦分局當警察,是個一道杠的警士級小巡長,還不算警官,管的是幾條街道的治安巡查。解放以後解放軍接管了警察局,宣布警官以下一律作為」依靠力量「留用,解放前的歷史問題,只要說清楚,一概既往不咎,要大家放下包袱,輕裝前進。我『放下包袱』以後,將近兩年來,做了許多戶籍核實、整頓治安、清查逃犯等等工作。如今局裡各項工作剛剛有了些頭緒,卻以歷史問題沒有交待清楚為名把我給抓起來了。每次提審,總追問我解放前抓過幾個地下共產黨員。我在舊社會當了十幾年警察,因違犯治安管理而抓的人,少說也有好幾百個了,誰知道哪一個是共產黨?即便真有共產黨,能告訴我么?看樣子,一進了這個門,是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這時候號頭插了一句話:如今上海還沒有法院,凡是偷雞摸狗的小案子,在公安分局就解決了;凡是與政治有關的案子、殺人放火的大案子,或者牽扯到婚姻、房屋、債務之類民事案子,才關提籃橋監獄,由軍管會政法領導小組審問宣判。他開導池步洲說:「把你關進這裡來,絕不會是解放前你在國民黨部隊里干過。估計可能還有什麼大問題沒說清楚。你一定要爭取主動坦白,爭取早日結案,早日到勞改大隊去勞動,生活比在監獄裡要好得多。要不然,長期關在這裡,永遠結不了案子,也永遠見不到家屬。」

池步洲正奇怪這個號頭既然什麼都知道,怎麼自己不爭取把問題都說清楚了?2433號犯人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代號頭解釋說:「解放以前,他也是黃浦分局的,不過他是個『三道頭』警長,是我的上司,解放以後沒有留用他,也沒有逮捕他。他自己到反動黨團分子登記處登記,坦白自己參加過軍統組織,從此公安局三天兩頭找他寫材料,今天要他檢舉這個,明天要他證明那個。到了今年年初,乾脆把他抓了起來,關在這裡,拿他當活字典用,還說這是保護他的人身安全,可以毫無顧慮地檢舉他所知道的特務分子。這一關,已經在這裡關了三個多月,到今天還沒有結案呢。」

池步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解放前,是無法無天的社會,除非是秘密逮捕,凡是公開逮捕的,第一允許有律師辯護,第二也允許家屬探監;如今是新中國了,在這一點上,怎麼還不如舊社會?

正沉思間,又有幾輛警車嘯叫著先後從外面開了進來,好久之後,才聽見開鐵門、關鐵門的聲音從遠而近,終於池步洲的監房裡也被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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