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昔日英雄變囚徒 一、粉墨登場,經理演戲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七日,農曆三月廿二日丁酉,是池步洲終生難忘的日子。

穀雨剛剛過去一個星期,江南的氣候已經相當溫暖,姑娘們的花裙子早就招搖過市了。這一天雖然是星期五,全上海的職工們,並不迷信,都像往日一樣照常去上班,池步洲當然也不例外。

由於五一節即將來臨,儲蓄部的職工,凡是手頭事情不多的,都去協助工會宣教幹事布置環境,做慶祝五一節的準備。池步洲已經好幾天沒有什麼任務了,就到工會辦公室去剪剪貼貼,從上午一直忙到下午四點,方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就在這個時候,張經理走了進來,笑嘻嘻地說:「老池,下了班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個小會,大家談談。」

池步洲滿口答應。以前每次開「反動黨團分子登記」會,都是在「登記處」召開,這次的會既然在經理辦公室開,當然是業務上的會議無疑。

下班鈴響,同事們互道再見,陸續走了。池步洲請住在福祿街的同事給家裡帶一句話:有個小會,要晚點兒回家。

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氣候宜人。從窗口下望外灘馬路上,行人熙來攘往,好一派昇平景象。周圍的氣氛,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過了一會兒,池步洲就往四樓經理辦公室走去。張經理看見,起身招呼讓座,十分親切,說是開會的人還沒來,再等等。過了十幾分鐘,保衛科長來了。因為都是熟人,池步洲也不懷疑有什麼變故。保衛科長一到,就打電話,催開會的人快來。對方回答,手頭有些事情放不下,還要過一會兒才能到。張經理就說:看樣子要耽誤吃飯了,不如先叫幾碗面來吃了再說。那時候,上海街頭每到上下班時間,到處都是「普羅食攤」,中西餐俱備,什麼肉絲麵、雞湯麵、牛肉麵應有盡有。於是保衛科長就下樓去叫來了三碗面,大家一邊吃著,一邊聊著。

池步洲怕家裡人等他吃飯,給福祿街宿舍打了個電話。電話並不是裝在他家裡,就沒讓白須賓來接,只請街坊傳一句話就算了。

張經理往常說話不多,這天卻一反常態,談鋒特健,說完了山南說海北,把許多陳芝麻爛穀子都翻了出來。三個人吃完了面,「開會的人」還不來,張經理頻頻讓保衛科長打電話催,每次回答都是「快了,請再等等」。

如果換了別人,根據現場情況,誰都會猜出今天的「會議」絕非一般。碰上這個池步洲,本來就是書獃子一個,既不會察言觀色,更不懂動問請教,傻呵呵地人家說什麼他聽什麼。張經理急得火焦火燎,坐立不安,他還勸人家不要著急,多等一會兒不要緊的。

池步洲這人一生儉樸,不但不抽煙,連茶也不喝。經理和保衛科長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卻只喝白開水。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一等等到九點來鍾,「開會的人」終於來了,而且來得非常突然:經理室的門猛地被撞開,閃進來兩個三十多歲的彪形大漢,穿一身黑布便服,目光灼灼,氣勢洶洶,進門以後,就大踏步並排向池步洲衝來,只問了一聲:「你就是池步洲嗎?」既不出示逮捕證,也不出示身份證,更不由分說辯解,池步洲剛答應一個「是」字,其中一個就拿出手銬,另一人則撲了過來,用力地把他的雙手擰向背後,同時喊了一聲:「你被捕了。」與此同時,「咔咔」兩聲,銬上了手銬。所有這一切,從他們進門到銬上銬子,一共不過半分鐘時間。行動之敏捷,堪稱「神速」,可證訓練有素。

池步洲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搞得暈頭轉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情,只聽得那兩人對張經理說:「我們還有任務,你們好好兒地看住他。」說著,就轉身匆匆地走了。

從他們進門到離開,總共不過一兩分鐘。如果以這個速度計算,在這以前和以後,這一晚上,他們兩個足足能夠逮捕上百號人的。

兩個便衣兒走了以後,池步洲心慌意亂,聲音發顫地質問張經理:「這是怎麼回事兒?我犯什麼罪了,要逮捕我?」

張經理過去把房門關上,就在靠門的一張沙發上坐下,把住了出路,臉色卻紅一陣青一陣,尷尬極了。但他還是強裝笑臉,好言勸慰說:「老池,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你放心好了。你有才學,這我們都知道的。領導的目的,不過是要你提高一下認識,更好地為人民服務。你放心去學習吧,過一段時間,會讓你回來工作的,那時候,還要讓你擔任更加重要的工作,咱們又能在一起了。」

保衛科長已經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守住了窗口,也同聲附和地說:「你不用擔心,不過是學習學習,很快就會回來的。」

接著兩人一唱一和,又說了許多寬慰的話。池步洲將信將疑,聽聽他們的話,說得倒真動聽,而且態度和藹,始終是笑嘻嘻的;看看眼前的事,卻與他們說的大相徑庭:天下哪有反銬著雙手送人去學習的?這不分明是騙人的謊言么?

這時候,說什麼寬慰的話都沒有用了。關鍵是「且看下回分解」。但是那兩個彪形大漢匆匆離去以後,就再也不回頭,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夠回來。池步洲要求給家裡打個電話,經理又不答應,說是到底上哪兒去,他也不知道,要等這事兒搞清楚了以後,明天由他去通知。

池步洲只好頹然地在沙發上坐著。從九點等到半夜十二點整,剛才吃的一碗湯麵和喝的白開水,經過血液循環進入了膀胱,憋得池步洲臉都紅了,手也瑟瑟發抖,萬不得已,只好要求上廁所。保衛科長猶豫再三,還是不敢放他一個人到盥洗室去,連「隨後保衛」也不敢,寧可屈尊把牆角的一個痰盂端來,要他就在辦公室里小解。但是背銬著雙手,怎麼解扣子呢?事情既然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也真難為了這位保衛科長,只好完全徹底地「代理」了。——幸虧他只是要求小便,如果要求大便,保衛科長不僅要解褲帶,只怕還要給人家擦屁股哩!

其實,逮捕像池步洲這樣的文弱書生,不比逮捕江洋大盜,完全沒有必要上背銬,甚至連正銬都不必,只要「劃地為牢」,他就會乖乖兒地坐等起解的。

十二點鐘以後,窗戶外面不時響起警車的呼嘯聲。到了這時候,池步洲方才明白過來:今夜的逮捕,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而是許多人,也許還是一大批。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警車一輛輛地呼嘯而過,間隔很短,可見今夜所逮捕的人,數目一定不小。

經理和保衛科長職責有關,不敢離開「雷池」一步。好聽的話說得太多了,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何況面前這個囚犯根本就沒有反抗和逃跑的跡象,似乎也用不著在他身上花費太多的精力,於是兩人的嘴全都緊閉起來,只是睜大了四隻眼睛,瞪著池步洲,以防他突然站起來奪門而逃或從窗戶跳下樓去自尋短見。

凌晨三點鐘光景,池步洲十分不好意思地又要求小便了一次。這時候天色漸漸開始泛白,門上忽然響起了剝啄聲,經理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兩名解放軍和一名便衣兒,但不是早先來過的那兩人中的一個。他跟保衛科長打了個招呼,即示意那兩名解放軍把池步洲押走。

經過一夜的疲勞戰,張經理總算平安地完成了任務,眼看即將撤出「戰鬥」,他不無解脫輕鬆地向池步洲招招手:「老池,你安心地去吧,再見!」

池步洲在帶槍的「衛士」前後護衛之下,步履蹣跚地走出了銀行大樓。街上路燈昏黃,沿路都有解放軍站崗,看樣子是戒嚴令還沒有解除。一行人來到南京東路外攤,只見這裡有一大批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包圍著好幾百名全都反銬著雙手的被捕者,大家都神色黯然,或低頭沉默,或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話。池步洲被推進了人群,押解的便衣兒和解放軍就走開了。他四面看看,弄不清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只得也和眾人一樣默默無語地站著,心裡在琢磨下一步將會如何。這時候恰好有一個便衣兒迎面走來,他沒頭沒腦地沖人家一點頭,問了聲:「同志,要把我們送到哪兒去呀?」

那人眼睛一瞪,聲色俱厲地回答:「誰跟你是同志!」

那年月,留用人員之間,互相以「先生」稱呼;對有職務的幹部,以「經理」、「科長」稱之;對於不認識的人,除年老者外,一律以「同志」稱之,解放近兩年來,在社會上早就已經習慣了。就這一聲當頭棒喝,池步洲終於明白過來:自己已經不再是「人民」的一分子,而是階下之囚了。

天色蒙蒙亮,開來十幾輛公共汽車——上海市各公安分局的警車數量不多,平時抓人,還能應付,像這樣的全市大逮捕,根本不夠用,所以臨時租的公共汽車,用來轉運已經抓到的犯人——在持槍解放軍和便衣兒的呼喝推搡下,一一被塞進車廂。車少人多,不但一律不許坐下,全部站著,都已經肩碰肩、腳碰腳了,還要往裡塞,一直塞到再也塞不進去為止。每輛汽車,都像一個裝滿了沙丁魚的罐頭。由於每人都被背銬著雙手,無法攀扶,因此每逢汽車突然剎車,人們就會東倒西歪,哇哇直叫。好在車內本來就塞得滿滿的,人們不過互相擠壓一下,倒是不會摔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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