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三、日月改換,人心思定

五月二十五日上海解放,即成立了軍事管制委員會,負責接收原上海的各機關單位。池步洲所在的合作金庫,屬於金融系統,儘管大頭目們已經逃往台灣,但是中下層的員工也還不少。解放軍來了,如何接收,舊有員工是否繼續留用,誰也不知道,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那時候,池步洲一家住在北四川路底餘慶坊26號合作金庫的員工宿舍內。這是一座一樓一底的住宅,樓上住著的鍾先生一家,樓下住著的劉先生、朱先生和池步洲共三家,都是合作金庫的同事。大家相處得非常融洽,特別是四家的太太們,都是家庭主婦,先生們上班去了,四位主婦在家裡操持完家務,免不了要互相走動,因此來往得更加密切。白須賓來中國已經十幾年,漢語學得相當不錯,不但會講四川話、上海話,講起「國語」來,比池步洲那帶有福建腔的「藍青官話」還要強上幾分。在這幾位太太中間,他跟劉太太的關係最好。這一者因為池、劉兩家是緊鄰,見面的機會多,二者劉太太不但長得漂亮可愛,性格也溫和敦厚,善於言辭,跟白須賓最合得來,所以兩人親如姐妹,無話不談。

解放軍進入上海,睡馬路,吃乾糧,對老百姓秋毫無犯,不但不住民房,連喝水都不打攪老百姓的。這在那個兵就是匪的年代,老百姓看慣了豎眉立目、蠻不講理的中央軍,突然見到這樣規矩的子弟兵,簡直都愣了。於是「共產黨殺人放火、共產共妻」的謊言不攻自破,解放軍的威信很快建立起來。軍管會通過廣播電台號召各行各業各安生計,商店照常開門營業,工人照常上工,各機關單位的職員,要保護好文書檔案,等待軍管會派人來接管。在這樣的前提下,池步洲他們鄰居幾個也都在上海解放後的第三天就一起到金庫去上班。

中央合作金庫是個大單位,軍管會派來軍代表接管之前,由駐軍派兵暫時看守,一切業務全部停頓,所有倉庫全部貼上封條,全體人員上班,除了聽一個幹部說幾句「要提高警惕,防火防盜,保護好國家財產;要遵守法令,等待軍管會接管」之類安定人心的話頭之外,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做。而大家最最關心的是否繼續留用的問題,則要等軍代表到來之後才能決定。

池步洲的三位鄰居回到家裡,一個個面孔全都拉得老長,惹得太太們也滿腹狐疑,見丈夫心情不好,又不敢問,只好互相打聽消息,焦急不安。劉太太到白須賓房裡來串門,見池步洲依舊有說有笑,就問解放軍接管了合作金庫,對原有人員,究竟作何處置。池步洲自以為是地侃侃而談:「古往今來,改朝換代,對做官的來說,當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上自宰相閣輔,下至府州縣官,統統都要撤換。但是對於憑本事吃飯的知識分子們來說,不管誰坐天下,總還是要僱傭一批辦事的人來替他們幹活兒的。何況共產黨內大老粗多,缺的就是知識分子,如今打下了大半個中國,人心又都向著共產黨,全國解放,只是早晚間事,中國的知識分子本來就不多,一旦全國解放,百廢待興,各項建設,紛紛上馬,只怕現有的幾個知識分子還不夠用呢?咱們一不是反動派,二不是貪官污吏,三不是官僚買辦資產階級,大家都是出賣勞動力的工薪階級,即便合作金庫沒有了,別的單位也要用人的,何愁會失業餓飯?」一席話,說得劉太太也開朗起來,高興而去。

池步洲心裡還有一句話沒跟劉太太說:我是留日學生,身有一技之長,抗戰期間又是毀家回國共赴國難的愛國知識分子,而且在抗日戰爭中破譯日本密電碼成功,對抗戰勝利作出過傑出的貢獻,共產黨既然志在救國救民,解放全人類,必然都是愛國人士無疑,對我這樣的愛國知識分子,團結唯恐太晚,怎麼可能排斥我、不用我呢?

六月十九日,軍管會派到合作金庫的軍代表終於到任。誰都沒有想到,來的是一位中年女同志,穿一身布軍裝,態度和藹,語言親切,平易近人,沒有一點兒官架子,大家全都心悅誠服。她召集大家講話,首先宣布:根據政策,凡是金融系統的原有人員,除有不法行為者外,原則上一律留用,要大家安心工作,努力學習,趕上形勢,以適應新社會的需要,等等。大家聽了,十分欣慰,提心弔膽、忐忑不安的心情為之一掃。紛紛議論,共產黨到底是中國人民的精英組成,站得高,看得遠,從國家需要出發,不像國民黨,用人唯親,沒有親友關係的,換一個頭頭就要擔心捲鋪蓋。既然共產黨這樣看得起我們,我們唯有聽從黨的安排,努力工作,以報答黨的「知遇之恩」。

池步洲心情愉快地回到家裡,得知妻子已經臨產,由劉太太送進了醫院。急忙趕到醫院,第五個孩子已經出世,是一個白胖小子。真是雙喜臨門,皆大歡喜。

中央合作金庫上海分庫的機構撤銷了,對外業務完全停頓,系統劃規中國人民銀行管轄,目前主要工作是理財產,人員則等待重新分配。池步洲原來經管匯兌方面的密碼通信事宜,現在這一業務停頓,把密碼本子往上一交,就等待分配工作了。每天上班,除了跟大家一起學習《人民日報》社論之外,根本沒有事情可做。但是每月卻可以領到二百五十個「折實工資單位」,一家大小,生活基本安定。

解放前夕,國民黨的金融已經全面崩潰,物價飛漲,中央銀行玩弄「幣制改革」的把戲,廢除法幣,推出號稱「金本位」的金元券。但是曾幾何時,金元券的貶值比法幣還快,物價繼續上漲,金元券完全失去了信用,在市場上已經不再流通,大宗交易,一般都以黃金、白銀結算,小宗買賣,則用大米結算,幾乎回到了「以物易物」的上古時代。解放以後,雖然也用人民幣作為流通貨幣,但為了穩定人們對紙幣的不信任情緒,發放工資,不以人民幣為結算單位,而推出一種以實物為基礎、以貨幣折算的單位,叫做「折實單位」,也叫「工資分」。

「折實單位」於一九四九年春首先在天津推出,一個折實單位等於一定種類、一定數量實物的總和。折實牌價由人民銀行每天掛牌公布。天津的每個折實單位,包含一斤麵粉、一斤玉米面、一尺布的前五天平均價格。後來推廣到京滬寧漢蘇杭等地,實物內容有些因地制宜的變化。例如上海的實物內容,就改為一斤標準米、一斤標準面、一尺龍頭細布、一斤煤,價值比天津的要高一些,平均值大約六千五百元左右,相當於新幣六角五分。

當時的工資制度,解放軍及隨軍進城的人員一般按供給制或包干制供應;本地舊員工或新招人員按折實工資單位發給。上海地區,一般科員、辦事員的工資,大約在一百個工資分左右。池步洲每月拿二百五十個工資分,相對來說還算是比較高的。解放以後,人民政府採取一系列措施。很快就控制住了物價,市場供應充足,人民生活基本穩定。大家從物價飛漲的市面一下子過渡到物價穩定的市面,無不歡欣鼓舞,額手相慶,從心裡擁護共產黨,歌頌她的英明偉大。池步洲身在福中,自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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