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看不見的秘密戰 二、抗戰勝利,返鄉務農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那一天,重慶的市民是在黃昏之後才得知這一喜訊的。片刻之間,消息不脛而走,鞭炮聲響徹雲霄,街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朝天門碼頭附近的幾條街上,放鞭炮積下的紙屑,幾乎把街面都鋪滿了。所有的人,全都涌到了街上,叫著,跳著,如醉如痴,狂歡達旦。根本不認識的人,也會摟在一起,跳不知道叫什麼舞的舞,唱不知道什麼歌的歌。特別是美國兵,到處受到歡迎,每到一個地方,都有人送上酒來。有幾個明明已經醉得東倒西歪,可還一個勁兒地喝,喝,喝,好像醉死了也心甘情願似的。煙酒商店,也不怕賠本,好煙好酒不斷地拿出來,有錢收錢,多少不拘,沒錢乾脆奉送。買的人更闊氣,也不問價錢,甩出一疊鈔票,拿起煙酒來就分給周圍的人共享。

這種徹夜狂歡的景象,只有在特定的場合下才會出現。受日寇侵略長達八年之久的中國人民,滿以為從此以後就可以國泰民安,就可以世界和平,清清靜靜地過日子了。苦盡甜來,悲極生樂,怎麼不欣喜若狂呢!

抗戰勝利以後,緊接著的是蔣介石發動了全面的內戰。從蔣介石吸收池步洲參加中央訓練團受訓一事分析,顯然有視其為嫡系、委之以重任的意思,但是這與池步洲回國來解救民族危亡的初衷大相徑庭,絕不是池步洲這樣的人所能接受的。

一九四五年底,軍委會譯電人員訓練班終於停辦,看起來,蔣介石就要池步洲奔赴另一「前線」繼續為其效勞了。在這人生道路的轉折關頭,到底何去何從,頗費思索。打內戰絕不參與,這是堅定不移的,但是個人的出路呢?這時候他已經有了兩子一女,一家五口,如何生活?

一九四六年二月,池步洲單獨一人從重慶搭乘公路車北上,先到成都看望五哥五嫂,然後到西安看望老友陳固亭。此行目的,除了探親訪友、觀光周漢隋唐歷史名城之外,旨在共商勝利之後如何參與建設報效祖國的大計。

車到內江,夕陽銜山,時近黃昏。按照行車日程,旅客們必須在這裡打尖歇宿,明晨再發。

池步洲吃過晚飯,見天色還亮,就上街漫步,隨意溜達。

內江以盛產蔗糖、夏布聞名於世,但縣城的街道並不長,店鋪也不多,以貨棧為主,時值晚冬,街上行人稀少,也沒有什麼值得一逛的商店。正想返回旅館,忽然瞥見一家小門面,門前的布招子上寫著「命相合參」四個大字,店堂內坐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池步洲正觀望間,只見那老者起身迎了出來,拱拱手說:「先生,我有一句很要緊的話奉告,請進來坐坐。」

這是江湖上算命看相的術士招攬生意的慣用伎倆,池步洲並不覺得有什麼驚訝之處,只是很平淡地隨口而問:「算一個命,要多少錢?」

不料那老先生搖搖手,很認真地說:「先生,我只是有幾句話奉勸,不要錢的。」

這也是江湖上慣用的伎倆之一:先告訴你不要錢,引誘你坐下來之後,他一通信口開河,自然會讓你心甘情願地把錢拿出來送給他。池步洲反正閑來無事,也就湊個趣兒,在他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報了生年八字。老先生先掐著指頭推算了一番,仔細端詳他的面相,還特地摸摸他的耳朵,這才頗為自信地說:「先生官運亨通,平步青雲,現在是個少將。」

這兩句話,倒讓池步洲感到驚愕了。當時他身穿便服,沒穿軍裝,由於長期從事研究工作,身上書生氣固然有之,但因出身貧寒,土氣可能更多,而軍人氣概,則是絕對不會有的。於是就打個馬虎眼兒說:「我是個讀書不成退而經商的生意人,哪裡來的什麼少將!」

老先生搖搖頭,正色地說:「這是騙不了我的。我憑你的八字和生相,可以判定你正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少將。我與先生素不相識,又無求於先生,你何必瞞我?」

聽他這樣說,池步洲也不便一口否定,就點了點頭說:「抗戰期間,國難當頭,作為一個中國人,投筆從戎,為國家出力,也是應該的。如今抗戰勝利,使命完成,又該退出軍界,改行干別的事情了。」

老先生立刻接了下茬兒:「是哩,是哩!正是這個話,我要跟你說的,正是這個話!剛才先生站在當街,我一看先生面色,雖然是個貴人之相,後運卻不大好,所以想請先生進來,有意給你推算一番。從你的八字和生相看,你到四十四歲那年,將有一場大難。我與先生無冤無仇,絕不會無故陷害先生。要是你信得過我小老兒,我奉勸你當機立斷,辭去官職,回鄉下去種田,不要再出來做任何事情,這場大難,或許躲得過去。切記,切記!」

這一番話,說得池步洲疑信參半:信者,自己確實是個少將,竟為他所言中;疑者,我正當盛年,可以為國家做許多事情,前途遠大,何至於解甲歸田,務農以終?況我生平以誠待人,以忠對國,沒有做過對不起國家、民族或任何人的壞事,還為祖國抗戰勝利立過大功,何罪之有?又有何大難可言?——但是這些話,只能在心中想想而已,不能也沒有必要跟這位素不相識的老者去說。

那老先生見池步洲沉默不語,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語重心長地又說:「先生,你是一位好人,不過命中注定的事情,在劫難逃,誰也無法扭轉。我好言相勸,請你即日起放下一切,回鄉下種田,也是權宜之計,只能說『或許可以躲過』,還不敢說一定平安無事。」說到這裡,他又推算了一番八字,端詳了一下面相,接著說:「從命相看,先生四十四歲有大難,六十四歲有一關,要是能夠闖過這一關,還有十幾年好活。天機不可泄,我也只能點到為止。」

池步洲見老先生不再多說什麼了,就摸出點兒錢來,算是卦金。老先生卻堅決不肯收,還說:「只要你肯聽我的勸告,我就很高興了。」池步洲無奈,只好把錢放在桌上,揚長而去。

兩個月後,池步洲回到重慶,跟妻子談起此事,彼此都嘖嘖稱奇。

這時候,重慶的軍人還鄉複員的很多,池步洲已經決定離開軍委會,遞了「長假」報告,也已批准。因與慈母睽違一十八載,回鄉省親,乃頭等心愿。哥哥嫂嫂及陳固亭等人都同意他先回故鄉,再就近工作,強如遠離故土,四處奔波。關於還鄉的路線,也與哥嫂及陳固亭等人商定:從重慶坐船直達上海固然近便,但是船票難買,事故也多,為安全計,決定走陸路:先坐汽車到西安,然後坐火車經隴海路轉京滬路到上海,再坐船到福州。七月,一家五口終於輕裝上路。

車到內江,依舊停車歇宿。吃過晚飯,池步洲帶妻子兒女上街閑逛,不由得又來到老先生的相館門口。事隔半年,上次是一個人來,況是冬天,這次是一家五口,正值夏季,季節不用、服裝不同、人數不同,老先生每天要給許多人看相,估計一定不會記得上次之事,於是五個人一起進去,目的在於試試這個老者是否「江湖」。不料老者一看,第一句話依舊是「少將」。池步洲與妻子相視而笑,極口否認。老者接著就重複「四十四歲有大難」之說,再次奉勸他當機立斷,解甲歸田。這一來,果真把夫妻二人都驚呆了,也不由不相信他的話「或許有些道理」了。

回到家鄉,見到老母,悲喜交集,自不待言。母子閑話中說起內江那位看相的老者兩次諄諄告誡退歸林下的話頭,老母一者不願遊子再度遠離膝下,二者老人家雖然不懂得官場傾軋厲害、宦海風波險惡,卻更加相信星相占卜的預言,也再三勸誡兒子不要再去當官。出於孝心,池步洲果然聽從了母親的勸告,不去尋找工作,卻在家鄉種起田來了。

這一筆,才叫驚人之筆,才真正寫出了池步洲的為人,寫出了池步洲不同凡俗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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