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雄說來都平凡 四、閩國租界,周末沙龍

一九三四年春,池步洲從早稻田大學工學部畢業,英子小姐也已經懷孕,臨盆在即。因此,當務之急,是趕緊找一份工作,以維持一家的生計以及生兒育女的花銷。

經朋友們介紹,得知駐日留學生監督處需要一名兼通中日兩國文字的職員,池步洲前去應聘,一談就妥。工作不重,收入足夠家用。

留學生監督處一共就六個人,監督以下,一個教育科長,一個總務科長,一個日本僱員辦理日文公函文牘,一個不懂日語的中國僱員專管收發。池步洲去後,專門辦理留學生的入學事務。

當時中國政府規定:中國留學生要想報考日本某大學,事先必須將文憑交到監督處審核,開具一份證明給學校,池步洲做的,就是這一工作。事實上留學生中只有一部分人到監督處來登記並領取介紹信,另一部分人,是靠私人介紹入學的。日本幾個著名大學的教授們欣賞的是有真才實學的人,並不在乎有沒有介紹信。由於池步洲經常跟各大學的教務處聯繫,認識了不少大學的教務處負責人。他跟這些大學的學者們混熟了以後,也介紹一些有特色的學生去免試入學,監督處也不過問。因此監督處的存在與否,對留學生的關係並不是很大。

一九三五年五月,池步洲見監督處的公務並不是很繁忙,不妨利用這段時間再學一門功課,就辦好了法政大學經濟學部的入學手續,每周去聽課一二次,其他課程領回講義來自修。

池步洲到監督處工作以後,為圖近便,在東中野城山町另租了一棟上下兩層的「貸家」,樓下一大一小兩間,大間作為客廳,小間作為飯廳,另外還有廚房、浴室、廁所;樓上兩間,是池步洲夫婦和兒女們的卧室。房前的院子挺大,種有一些樹木,四周有圍牆,獨門獨院,清靜而寬敞。房右有一家出售雞鴨豬肉的小鋪,還有幾家米店、酒店、文具店、雜貨店,生活堪稱便利。於是,單身的中國留學生特別是福建籍的學生,經常到他家裡聚會。由於他在監督處工作,新來的留學生都要通過他報考大學,而英子小姐又熱情好客,於是朋友們越聚越多,無形中不但他家成了同學會或同鄉會的會址,而且以他家為中心,先是鄭謀平第一個搬到附近來(他那時候已經考取了農業大學,日語也有所長進),接著鄉友們紛紛搬到東中野來住,沒搬來的也經常到這裡來聚會。日子一長,於是東中野一帶,就逐漸形成一個小小的「閩租界」了。

每逢周末,只要池步洲在家,同鄉們無例外地總要到他家來聚會,清茶一杯,妙語三千,家常便飯,勝似國宴。真是高朋滿座,少長咸集,十分熱鬧。就在平時,也常有客人來。至於逢年過節,則十有八九都聚集到他這裡來歡度。有時候國內來了前輩同鄉,則大都在一家叫做「山東軒」的中國菜館聚餐。來客之中,有的是日本士官學校學生,皮帶刺刀,全副武裝,少年英俊;有的是學畫的美院學生,每次來聚會,大都在野外寫生之後,因此隨帶畫具,錦囊彩筆,風度翩翩;有的是妙齡少女,長袍短裙,淡妝濃抹;有的儼然學究,長衫馬褂,禿髮虯髯;有的自命不凡,怪腔怪調,好發高論;有的性格內向,只會微笑,沉默寡言。儘管性格各異,男女有別,但是一到了池步洲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中一樣,人人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或友人的趣聞逸事公諸於眾,以求同樂。歡樂融洽,非比一般。

有個福州同鄉叫章振乾的,比池步洲只大一歲,畢業於廣州中山大學經濟系,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九路軍聯合李濟深等人反蔣,在福州成立「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章振乾曾出任政府機關報《國光日報》的總編輯。革命政府失敗,他掩護同志安全脫逃以後,自己也與未婚妻一同來到了日本。此人以敢說敢幹、俠肝義膽而著稱,待人接物,熱情慷慨,性格爽直,交遊廣闊,不僅天賦聰明,文字功底也極為深厚,且善於言辭,談吐高雅,間有幽默,亦莊亦諧,恰到好處,真是文思敏捷,妙筆生花,滔滔不絕,滿腹珠璣。每次聚會,只要有他在座,就會妙趣橫生,氣氛盎然。

張振乾雖然是與夫人同來日本,但當時尚未結婚,他們夫婦不但都是池步洲「家庭沙龍」的常客,而且成了各種活動的「龍頭」。每逢聚會,他會組織大家搞一些別開生面的遊戲,逗得大家開懷狂笑,皆大歡喜。有一年新年,鄉友們在池步洲家集會,他除了自撰一些燈謎掛在牆上供大家猜之外,還特地寫了一篇新山歌,由兩個人用福州方言和地方山歌調演唱,用竹笛和口琴伴奏,大家一起幫腔,把除夕新年搞得熱鬧極了。

章振乾才氣橫溢,文思敏捷,落筆不俗,且特別善於觀察。他把「閩租界」里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寫成了一部妙趣橫生的遊戲筆墨,叫做《中野春秋》,構思巧妙,文筆幽默,把旅日鄉友們描繪得淋漓盡致,唯妙唯肖,堪稱絕唱。這部「沙龍文學」,當時曾用恭楷錄出,並拍成照片分贈大家,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早已湮沒無聞。下面的《中野春秋·序》,是他將近九十高齡時根據回憶寫出的,即此一點,也足以看出章老先生當年的智力與才華。

中野春秋·序

竊聞:千秋青史,強半無征;百代文人,每懷作偽。是以懲前毖後,聊為腐儒解嘲,數往知來,難免痴人說夢。八閩佳士,蒞止翩然;中野城山,欣逢勝事。某也不才,忝參末席;無如椽之巨筆,濫廁編修;借小技以雕蟲,聊資談助。無巧不書,半虛半實;有聞必錄,疑假疑真。鴻爪雪泥,到底無傷大雅;春花秋月,何妨收入零篇。不辭挖苦自身,藉存忠厚,雖欲彌縫知遇,無可奈何!花花綠綠,多來蟬桂之宮;燕燕鶯鶯,盡入鴛鴦之譜。就中恩怨悲歡,片言不盡;隱存笑罵,諸事昭彰。乃偏多顧慮,叉圈且待解人;敢布腹心,曲直原無成見。鑒古鑒今,何典魷魚?一貶一褒,寧關春雨?無採風之使者,空憾遺珠;羨司馬之文章,深慚末學。嗟呼!感情理智,無法兩全;斧鉞鞭椎,當之無怨。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是為序。

註:春雨、魷魚,都是他們當時的典故,「外人」不懂也。只知日本人把山東粉絲叫「春雨」。

中國人素來看重鄉誼,特別是在國外,同鄉人之間互相來往,並不足為奇。但是在東中野一地集中住著那麼多福州來的留學生,是有其特殊原因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當然和池步洲有關。他來得比較早,情況比較熟悉,又是在留學生監督處工作,住得近些,走動得勤些,自然近水樓台先得月,可以多得到一些幫助。池步洲這個人,助人為樂,有求必應,每有所託,必捨命為之奔走,不辭辛勞。事情辦成了,連說:「應該,應該」,事情沒辦成,又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引咎以自責。他那戇頭戇腦的誠懇態度,每每博得大家的盛讚,贏得眾人的信賴,還送了他一個雅號,叫做「客氣國大王」。

這些朋友、同鄉中間,有的是公開的國民黨員,有的是秘密的共產黨員,也有的是半公開的民主黨派成員,只有池步洲,一向不問政治,雖然後來迫於情面被當時任東京特別支部書記的陳固亭拉進了國民黨內,也不過掛個名而已,卻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黨內的活動,因此實際上是個無黨無派的「中立國」。大家能夠在他家「和平共處」,與他的保持中立也許不無關係。

池步洲一九三二年初冬結婚,一九三四年晚春有了一個長女,起了個日本女名叫美惠子,中國名字就叫池惠美。一九三五年仲夏,又有了長子哲雄。在兒子滿月和周歲這兩個中國人認為值得慶賀的日子裡,幾乎所有的福州同鄉、同學都來祝賀,並拍有紀念照片,照片上,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幾人之多。這些人後來大都回國參加抗日,命運則幾乎都不大好。下文將擇要敘述。

國民黨東京直屬支部辦了一份留學生的刊物,叫《留東學報》,由陳固亭主編。因為是國民黨辦的「官方」刊物,留學生中投稿的人很少。池步洲到監督處工作以後,陳固亭常來約稿,一者情面難卻,二者池步洲總認為文章好壞在於作者,不在刊物,於是給他寫了一篇兩萬多字的《日本國民性之研究》,不料一炮打響,受到了大家的好評,還被國內夏衍主編的刊物《文摘》所轉載,從此一發而不可收,陳固亭連連催稿,文章也就一篇篇接連刊出。在留學生中間,池步洲也居然小有文名了。

這期間,福州人蕭叔宣與周孝培到駐日大使館武官署擔任正副武官。按照規定,駐外武官必須每月上交政府一篇有關日本政治、經濟及軍事方面的分析報告。他們新來乍到,情況不熟,難於下筆。周孝培看到《留東學報》上池步洲寫的文章,頗為欣賞,就通過同鄉人的關係找到池步洲,要他代寫這一報告,答應每月支給津貼三十日元(這個數目,在當時來說已經不算小了)。於是池步洲廣泛注意各報刊,每月寫出一篇四五千字的報告上交,雙方皆大歡喜。

國民黨政府的辦事機構,人員並不很多。駐日武官署內,除了正副武官和幾個見習武官之外,其實也只有兩三個人辦公,但是每天要辦的公務倒不少。遇到有急需翻譯的日文資料,就拿來請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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