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雄說來都平凡 三、人也傳奇,婚也傳奇

到了東京,住進神田區神保町由馬伯援先生主辦的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宿舍內。這是一座二層樓房,樓上有十幾間宿舍,專供中國留學生住宿;樓下有食堂,供應中國飯菜。還有一個大會場,能容納好幾百人,經常舉行各種報告會、座談會。所有員工都是中國人,待人親切,收費公道。凡是新來乍到的中國留學生,大都先住在這裡,等考上學校以後,另行搬遷。即便不是住在這裡的人,也可以自由進出,或用餐,或看報,簡直就是一個「留學生之家」。

這裡是東京的文化區,交通方便,書店特多。除了明治大學和法政大學之外,宿舍的附近,就是有名的「東亞日語學校」。這也是專為中國留學生而辦的,設備與師資都不錯,開的班次很多,上午、下午、晚上任憑選擇。池步洲雖然在福州學了一年日語,但離精通,還差很遠。因此安置了住處,立刻就去報名補習日語。直到考上了早稻田大學,才遷到大學附近去租屋居住。

最初租的一間房間,為了省錢,先後曾和好幾個福州同鄉合住。房東夫婦已屆中年,膝下猶虛,對待房客,就像自己孩子一樣,照顧得很周到。他家晚上經常來一些日本姑娘,混熟了以後,也常常到池步洲的房間里來說說笑笑,醉翁之意,似乎另有所圖。但是池步洲當時年紀尚小,再者出國求學,十分不易,只知一心撲在學業上,無心談情說愛,姑娘們見他是「木瓜」一個,油鹽不進,時間一長,也就不大到他的房間里來了。

後來,池步洲搬到一所大型的「下宿屋」(即公寓)里,一共有幾十間房間,都是一個人住一間。房東雇了一個下女,專門給房客們打掃房間。她年紀不大,體態風流,常以整理房間為名,這個門進,那個門出的,跟這些孤身在外的單身漢們混得很熟,在他們的房間里一呆就是半天。

有一天,池步洲早起正疊被子,那個下女笑嘻嘻地推門進來,一邊問「池先生家裡有夫人嗎?一個人在日本,不孤單寂寞嗎?」一邊就往他身邊靠,池步洲連連往後退,退到沒有地方可退了,終於被那下女攔腰抱住,不但臉蛋兒貼了過來,還肆無忌憚地上下亂摸。池步洲是個書獃子,向來目不斜視,心無旁務,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他一把推開那個下女,就慌慌張張地逃到隔壁同鄉人的房間里去。

同鄉人見他面紅耳赤,舉止失態,問他怎麼回事兒。他結結巴巴地敘述了剛才的一幕,還覺得極不好意思,那同鄉人聽了,哈哈大笑地告訴他:房東之所以要在公寓里安排一個下女,名義上是打掃房間,實際上就是為解決單身房客的孤單寂寞,並以此為招徠房客的手段,只要花極小的代價,就可以春風一度的。他笑池步洲是只大傻貓,連送上門來的鮮魚都不知道吃。池步洲聽了這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兒,連連搖頭咋舌。生怕那個下女再來纏他,急急忙忙找了個地方,很快就搬走了。房東用以招徠房客的手段,在他面前不但無效,還適得其反。

池步洲後來才知道,中國留學生跟下女有曖昧關係的事情,在日本那是司空見慣的。比較有錢的人,乾脆一個人租用一套「貸家」(即租用一套房子),再雇一個年輕漂亮的下女,倆人是什麼樣的關係,都是公開的秘密。池步洲是鄉下來的土包子,道德觀念很深,沒見過這種世面,再說,他一心求學,不但從來沒有考慮過婚姻問題,連男女之間的交往,也很少參與。

天下的事情,往往你不去找它,它卻會來找你。池步洲一心讀書,上學期間,根本不想搞對象,更從來沒想過要娶個日本姑娘做老婆,卻偏偏陰差陽錯地在上學期間就談上了戀愛,搞上了對象,沒等畢業就結了婚,而且妻子竟是個日本姑娘!

這事兒說來話長,其實也很簡單。

前面說過,神田區神保町的那個基督教青年會宿舍,有個能容納好幾百人的小會場,旅日華人常在這裡舉辦一些茶話會、座談會、報告會之類,每逢周末、假期,池步洲也與朋友們一起去參加。那時候,留學生中間的政治傾向很複雜,有秘密的中共地下黨員,有公開的國民黨東京支部,還有無政府主義者及社會民主黨人之類,因此集會上的演說,往往有人擁護,有人反對,擁護的拚命鼓掌,反對的就跺腳、吹口哨,會場上有時候會亂得一塌糊塗。池步洲是從來不問政治的,對這些活動不太感興趣,倒是有一些與文學、歷史、社會有關的報告會,常去聽聽,有一些以小同鄉為範圍的茶話會、聯誼會之類,也去參加。

一九三三年的暑假期間,有一次,他到基督教青年會去參加一個茶話會,在會上認識了一個日本姑娘白濱英子。她出身神戶望族,美麗而嫻靜,剛從高等女子中學畢業,跟同學到東京來觀光遊玩。她讀過一些中國作家的小說、散文,對中國特別感興趣,恰巧她的同學有個中國留學生男朋友請她參加茶話會,把她一起拉來了。她不懂中國話,也沒有熟人,儘管別人說得雲苫霧罩,天花亂墜,她卻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只能幹坐著。池步洲的座位正好就在她旁邊,見她枯坐無聊,就用日本話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聊著聊著,池步洲發現英子姑娘對中國的一切都很感興趣,於是就越聊越起勁兒,越聊越熱乎起來。

茶話會以後,英子姑娘到池步洲的「下宿屋」來禮節性地拜訪過他一次。她見池步洲讀書很用功,人品特別老實,產生了愛慕之心,互相談了談身世,話也更加投機起來。她比池步洲小五歲,當時只有十九歲。她很羨慕池步洲能夠出國來上大學,為自己不能繼續升學而感到遺憾。

此後,她借口「順路路過」,又到池步洲的小房間里來過兩三次。對於英子小姐來說,明明已經是一見鍾情了;但對於池步洲這個書獃子來說,還認為英子小姐的來訪,只是禮節性的或友誼性的,沒有絲毫男女私情在內。

當時池步洲和一個福州同鄉叫鄭謀平的合住一間房。鄭謀平學徒出身,比池步洲大五六歲,為人非常忠厚老實,與池步洲情同手足。他只有初中程度,不甘心一輩子經商站櫃檯,立志出國求學,但日語一句不會,等於從零開始。所以和池步洲同住一屋,處處「借光」。英子小姐幾次來訪,言談話語中,連鄭謀平那半瓶子醋的日語水平都已經聽出點兒苗頭來了,池步洲自己竟還不相信,說是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

暑假還沒結束,英子小姐就回神戶去了。到家以後的第二天,就給池步洲寫來一封報告平安到達的信。字寫得很娟秀,文字也很通順。從此兩人保持通信關係。信當然也很普通,不會談到愛情什麼的。只有一次英子小姐的信中末尾加了一句:「池サンガ大好キ」(我大大喜歡池君),頗令池步洲受寵若驚,似乎也意識到愛神並沒有忘記他這個書獃子,如今果然光臨了。

當時,池步洲已經是早稻田大學機電工程系的三年級學生,還有半年多就要畢業了。他五哥不但關心弟弟的學業,也關心弟弟的婚事,曾經給他寄來過好幾張福建姑娘的照片,要他選擇一個中意的,以便說媒撮合。池步洲看來看去,一個也不中意,再說,自己還在讀書階段,談婚事未免過早,就回信說這幾個姑娘都有點兒「寡婦相」。家裡人最忌諱的就是「兆頭」不好,見池步洲這樣說,也就暫時不提。現在,居然出來一個日本姑娘向他表示好感,怎麼辦是好?想來想去,第一他根本就不想在大學畢業以前談戀愛,第二更沒有想過要娶個日本姑娘為妻,可是又不便於直截了當地表示拒絕,好在英子小姐的話說得很含蓄,並沒有火辣辣地直言「我愛你」,池步洲就學一個從命人裝糊塗:照常寫信,但信中根本不提這件事兒。

事有湊巧:有個姓俞的同鄉,夫人要回國,已經買好了船票。當時往來於中日兩國的航班,一共有兩艘船:一艘叫長崎丸,一艘叫上海丸,停泊的口岸是中國的上海和日本的神戶。偏偏開船的那一天,那個同鄉人有重要的事情不能脫身,急切中聽說池步洲有個女友在神戶,就來求他,請他代送。鄭謀平在一旁極力攛掇,連說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池步洲本來就是個熱心人,二者也想趁此機會見見英子小姐,就慨然應允了。

到了那一天,池步洲和俞夫人坐火車到了神戶,一看錶,離開船時間還有三個多小時,就一起先去拜訪英子小姐。白濱家人熱情款待,聚談了一個多小時,開船的時間快要到了,池步洲辭別了白濱家人,送俞夫人上船。英子小姐堅持要一起送行,於是就三個人就一起到了輪船碼頭。

把俞夫人送上了船,英子小姐又依依不捨地送池步洲到火車站,這才握手告別。整個過程,前後不過三個小時,說的話也極平常,根本就沒有提到「愛情」兩個字兒。

池步洲回到東京不久,收到了英子小姐的一封信,說是那天她回家以後,家裡人就問她:登門拜訪的這個小夥子,是不是她的男朋友。英子小姐坦誠地承認了,不料為此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父母長輩們幾乎全都反對她嫁給中國人。為此她已經與家裡人鬧翻,並促使她提前做出願與池步洲白頭偕老的決定,要求池步洲支持她,她不久即將到東京來。回信的地址,就是帶她到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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