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頂上的機槍持續不斷地掃射著,汽車輪子轉動著,爬上了堅固的大石橋。槍彈壓住了爺爺和爺爺的隊伍。有幾個不慎把腦袋露出堤外的隊員已經死在了堤下。爺爺怒火填胸。汽車全部上了橋,機槍子彈已飛得很高。爺爺說:「弟兄們,打吧!」爺爺啪啪啪連放三槍,兩個日本兵趴到了汽車頂棚上,黑血塗在了車頭上。隨著爺爺的槍聲,道路東西兩邊的河堤後,響起了幾十響破爛不堪的槍聲,又有七八個日本兵倒下了,有兩個日本兵栽到車外,腿和胳膊撲動著,直扎進橋兩邊的黑水裡。方家兄弟的大抬槓怒吼一聲,噴出一道寬廣的火舌,嚇人地在河道上一閃,鐵砂子、鐵蛋子全打在第二輛汽車上載著的白口袋上,煙火升騰之後,從無數的破洞裡,嘩嘩啦啦地流出了雪白的大米。

我父親從高粱地裡,蛇行到河堤邊,急著要對爺爺講話,爺爺緊急地往自來得手槍裡壓著子彈。鬼子的第一輛汽車加足馬力衝上橋頭,前輪子扎在朝天的耙齒上。車輪破了,哧哧地洩著氣。汽車轟轟地怪叫著,連環鐵耙被推得卡嗒卡嗒後退,父親覺得汽車像一條吞食了刺蝟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動著脖頸。第一輛汽車上的鬼子紛紛跳下。爺爺說:「老劉。吹號!」劉大號吹起大喇叭,聲音淒厲恐怖,爺爺喊:「衝。」爺爺掄著手槍跳起,他根本不瞄準,一個個日本兵在他的槍口前彎腰俯背。西邊的隊員們也衝到了車前,隊員們跟鬼子兵攪和在一起,後邊車上的鬼子把子彈都射到天上去。汽車上還有兩個鬼子,爺爺看到啞巴一縱身飛上汽車,兩個鬼子兵端著刺刀迎上去,啞巴用刀背一磕,格開一柄刺刀,刀勢一順,一顆戴著鋼盔的鬼子頭顱平滑地飛出,在空中拖著悠長的嚎叫,噗通落地之後,嘴裡還吐出半句響亮的鳴叫。父親想啞巴的腰刀真快,父親看到鬼子頭上凝著脫離脖頸前那種驚愕的表情,它腮上的肉還在顫抖,它的鼻孔還在抽動,好像要打噴嚏。啞巴又削掉了一顆鬼子頭,那具屍體倚在車欄上,脖頸上的皮膚突然褪下去一節,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這時,後邊那輛車上的鬼子把機槍壓低,打出了不知多少發子彈,爺爺的隊員像木樁一樣倒在鬼子的屍體上。啞巴一屁股坐在汽車頂棚上,胸膛上有幾股血躥出來。

父親和爺爺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從河堤上慢慢伸出頭。最後邊那輛汽車吭吭吭吭地倒退著,爺爺喊:「方六、開炮!打那個狗娘養的!」方家兄弟把裝好火藥的大抬槓順上河堤,方六弓腰去點引火繩,肚子上中了一彈,一根青綠的腸子,滋溜滋溜地鑽出來。方六叫了一聲娘,捂著肚子滾進了高粱地。汽車眼見著就要退出橋,爺爺著急地喊:「放炮!」方七拿著火絨,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繩上觸,卻怎麼也點不著。爺爺撲過去,奪過火絨,放在嘴邊一吹,火絨一亮。爺爺把火絨觸到引火繩上,引火繩滋滋地響著,冒著白煙消逝了。大抬槓沉默地蹲踞著,像睡著了一樣。父親想它是不會響了。鬼子汽車已經退出橋頭,第二輛第三輛汽車也在後退。車上的大米嘩嘩啦啦地流著,流到橋上,流到水裡,把水面打出了那麼多的斑點。幾具鬼子屍體慢慢向東漂,屍體散著血,成群結隊的白鱔在血水中轉動。大抬槓沉默片刻之後。呼隆一聲響了。鋼鐵槍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寬廣的火焰,正中了那輛還在流大米的大米車。汽車下部,刮剌剌地著起了火。

那輛退出大橋的汽車停住了,車上的鬼子亂紛紛跳下,趴到對面河堤上,架起機槍,對著這邊猛打。方六的臉上中了一彈,鼻樑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濺了父親一臉。

起火汽車上的兩個鬼子,推開車門跳出來,慌慌張張蹦到河裡。中間那輛流大米的汽車,進不得退不得,在橋上吭吭怪叫,車輪子團團旋轉。大米像雨水一樣嘩嘩流。

對面鬼子的機槍突然停了,只剩下幾支蓋子槍在叭勾叭勾響。十幾個鬼子,抱著槍,彎著腰,貼著著火汽車的兩邊往北衝。爺爺喊一聲打,響應者寥寥。父親回頭看到堤下堤上躺著隊員們的屍體,受傷的隊員們在高粱地裡呻吟喊叫。爺爺連開幾槍,把幾個鬼子打下橋。路西邊也稀疏地響了幾槍,打倒幾個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飛起一顆槍彈,打中了爺爺的右臂,爺爺的胳膊一蜷,手槍落下,懸在脖子上。爺爺退到高粱地裡,叫著:「豆官,幫幫我。」爺爺撕開袖子,讓父親抽出他腰裡那條白布,幫他捆紮在傷口上。父親趁著機會,說:「爹,俺娘想你。」爺爺說:「好兒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養的殺光!」爺爺從腰裡拔出父親扔掉的勃朗寧手槍,遞給父親。劉大號拖著一條血腿,從河堤邊爬過來,他問:「司令吹號嗎?」

「吹吧!」爺爺說。

劉大號一條腿跪著,一條腿拖著,舉起大喇叭,仰天吹起來,喇叭口裡飄出暗紅色的聲音。

「衝啊,弟兄們!」爺爺高喊著。

路西邊高粱地裡有幾個聲音跟著喊。爺爺左手舉著槍,剛剛跳起,就有兒顆子彈擦著他的腮邊飛過。爺爺就地一滾,回到了高粱地。路西邊河堤上響起一聲慘叫,父親知道,又一個隊員中了槍彈。

劉大號對著天空吹喇叭,暗紅色的聲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爺爺抓住父親的手,說:「兒子,跟著爹,到路西邊與弟兄們匯合去吧。」

橋上的汽車濃煙滾滾,在嗶嗶叭叭的火焰裡。大米像冰霰一樣滿河飛動。爺爺牽著父親,飛步跨過公路,子彈追著他們,把路面打得噗噗作響。兩個滿面焦糊、皮膚開裂的隊員見到爺爺和父親,嘴咧了咧,哭著說:「司令,咱們完了!」

爺爺頹喪地坐在高粱地裡,好久都沒抬起頭來,河對岸的鬼子也不開槍了。橋上響著汽車燃燒的爆裂聲,路東響著劉大號的喇叭聲。

父親已經不感到害怕,他沿著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從一蓬枯黃的衰草後,他悄悄伸出頭。父親看到從第二輛尚未燃燒的汽車棚裡,跳出一個日本兵,日本兵又從車廂裡拖出了一個老鬼子。老鬼子異常乾瘦,手上套著雪白的手套,臀上掛著一柄長刀。黑色皮馬靴裝到膝蓋。他們沿著汽車邊,把著橋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親舉起勃朗寧手槍,他的手抖個不停,那個老鬼子乾癟的屁股在父親槍口前跳來跳去。父親咬牙閉眼開了一槍。勃朗寧嗡地一聲響,子彈打著呼哨鑽進水裡,把一條白鱔魚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到水中。父親高叫著:「爹,一個大官!」

父親的腦後一聲槍響,老鬼子的腦袋炸裂了,一團血在水裡噗啦啦散開了。另一個鬼子手腳並用,鑽到了橋墩背後。

鬼子的槍彈又壓過來,父親被爺爺按住。子彈在高粱地裡唧唧咕咕亂叫。爺爺說:「好樣的,是我的種!」

父親和爺爺不知道,他們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崗尼高少將。劉大號的喇叭聲不斷,天上的太陽,被汽車的火焰烤得紅綠間雜,萎萎縮縮。

父親說:「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爺爺問:「你娘還活著?」

父親說:「活著。」

父親牽著爺爺的手,向著高粱深處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臉上印著高粱的暗影,臉上留著為我爺爺準備的高貴的笑容。奶奶的臉空前白淨,雙眼尚未合攏。

父親第一次發現,兩行淚水,從爺爺堅硬的臉上流下來。

爺爺跪在奶奶身旁,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一九七六年,我爺爺死的時候,父親用他的缺了兩個指頭的左手,把爺爺圓睜的雙眼合上。爺爺一九五八年從日本北海道的荒山野嶺中回來時,已經不太會說話,每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一樣從他口裡往外吐。爺爺從日本回來時,村裡舉行了盛大的典禮,連縣長都來參加了。那時候我兩歲。我記得在村頭的白果樹下,一字兒排開八張八仙桌,每張桌子上擺著一罈酒,十幾個大白碗。縣長搬起罈子,倒出一碗酒,雙手捧給爺爺,縣長說,「老英雄,敬您一碗酒,您給全縣人民帶來了光榮!爺爺笨拙地站起來,灰白的眼珠子轉動著,說:「喔——喔——槍——槍。」我看到爺爺把那杯酒放到唇邊,他的多皺的脖子梗著,喉結一上一下地滑動,酒很少進口,多半順著下巴,嘩嘩啦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上。

我記得爺爺牽著我,我牽著一匹小黑狗,在田野裡轉。爺爺最喜歡去看墨水河大橋,他站在橋頭上,手扶著橋墩石,一站就是半個上午或半個下午。我看到爺爺的眼睛常常定在橋石上那些坑坑窪窪的痕跡上。高粱長高時,爺爺帶著我到高粱地裡去,他喜歡去的地方也離著墨水河大橋不遠,我猜想,那兒就是奶奶升天的地方,那塊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奶奶的鮮血。那時候,我們家的老房子還沒拆,爺爺有一天操起一把鐝頭,在那棵楸樹下刨起土來。他刨出了幾個蟬的幼蟲,遞給我,我扔給狗,狗把蟬的幼蟲咬死,卻不吃。「爹,您刨什麼?」我的要去公共食堂做飯的娘問。爺爺抬起頭,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著娘。娘走了,爺爺繼續刨土。爺爺刨出了一個大坑,斬斷了十幾根粗細不一的樹根,揭開了一塊石板,從一個陰森森的小磚窖裡,搬出了一個銹得不成形的鐵皮匣子。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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