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走上河堤,一字兒排開,剛從霧裡掙扎出來的紅太陽照耀著他們。我父親和大家一樣都半邊臉紅半邊臉綠,和他們一起觀看著墨水河面上殘破的霧團。把河南河北的公路連接起來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橋。原來的小木橋在石橋西側,橋面早斷了三五節,幾根棕色的樁子兀立在河水中,無可奈何地擋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霧中的河面,紅紅綠綠,嚴肅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見到堤南無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們都紋絲不動。每穗高粱都是一個深紅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個壯大的集體,形成一個大度的思想。——我父親那時還小,想不到這些花言巧語,這是我想的。

高粱與人一起等待著時間的花朵結出果實。

公路筆直地往南通去,愈遠愈窄,最後被高粱淹沒。那最遠的地方,與鐵青色的穹窿邊緣連結著的高粱上,也同樣地,呈現出日出時動人的淒婉悲壯情景。

我父親有幾分好奇地看著痴獃獃的游擊隊員們,他們從哪裡來?他們到哪裡去?為什麼要來打伏擊?打了伏擊以後還打什麼?靜穆中,斷橋激起的水聲節奏更加分明,聲音更加清脆入耳。霧被陽光紛紛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紅漸漸燃燒成金紅。滿河流光溢彩。水邊有棵孤獨的水荇,黃葉低垂,曾經煊赫過的蠶蟲狀花序枯萎蒼白地掛在葉杈間。又是抓螃蟹的節令了!父親想,秋風起,天氣涼,一群大雁往南飛……羅漢大爺說,抓、豆官……抓!螃蟹纖巧的腳爪把細軟的河泥印滿花紋。父親從河水中聞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種淡雅的腥氣。我家在抗戰前種植的罌粟花用蟹醬餵過,花朵肥大,色彩斑斕,香氣撲鼻。

余司令說:「都下堤藏好。啞巴放耙。」

啞巴從肩上摘下幾圈鐵絲,把四盤耙綁在一起。他啊了兩聲,招呼著幾個隊員,把連環耙抬到公路與石橋相接處。

余司令說:「弟兄們,藏好,等鬼子汽車上了橋,等冷支隊的人把退路封住,聽我的口號一齊開火,把畜生們打到河裡去餵白鱔餵蟹子。」

余司令對啞巴打了幾個手勢,啞巴點點頭,帶著一半人槍,到路西邊的高粱地裡埋伏。王文義跟著啞巴往西走,被啞巴推了回來。余司令說:「你別過去,你跟著我,害怕嗎?」

王文義連連點頭,說:「不怕……不怕……」

余司令讓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槓在河堤上架好。又對提著一隻大喇叭的劉吹手說:「老劉,接著火,你什麼都別管,可著勁兒給我吹喇叭,鬼子怕響器,你聽到了嗎?」

劉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夥伴,那時,司令是轎夫,劉是吹鼓手。他雙手攥著喇叭筒子,像握著一桿槍。

余司令對大家說:「醜話說到前頭,到時候誰要草雞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個樣子來給冷支隊看看,那些王八蛋,仗著旗號嚇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編我?我還想改編他呢!」

眾人圍坐在高粱地裡,方六拿出煙袋裝煙,摸出火鐮火石打火。火鐮烏黑,火石褚紅,跟煮熟的雞肝一樣。火鐮打擊火石嚓嚓地響。火星飛迸,每一個火星都很大。一個大火星濺到方六用食指和無名指捏住的高粱稈芯上,方六嘬口吹氣,火絨上冒出一縷白煙,紅了。方六點燃煙袋,吸一口。余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說:「把煙磕了,鬼子聞到煙味還會上橋?」

方六緊著吸了兩口,把煙袋磕了,把煙包裝好。余司令說:「都到河堤漫坡上趴著,省得鬼子來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緊張,臥在河堤上,手抱著槍,如臨大敵。父親趴在余司令身邊。余司令問:「你怕不怕?」父親說:「不怕!」

余司令說:「好樣的,是你乾爹的種!你是我的傳令兵,打起來別離開我,有什命令我就給你說,你就給我往西邊傳。」

父親點點頭。他眼饞地盯著余司令腰裡那兩支槍。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國造自來得匣子槍,小的是法國造勃朗寧手槍。這兩支槍各有來歷。

父親嘴裡迸出一個字:「槍!」

余司令說:「你要槍?」

父親點點頭,說:「槍。」

余司令說:「你會使嗎?」

「會!」父親說。

余司令從腰裡抽出勃朗寧手槍,在手裡掂量著。手槍已老,燒藍褪盡。余司令拉動槍機,彈倉裡跳出一顆黃銅殼的圓頭子彈。他把子彈扔了一個高,伸手接住,又壓進槍裡。

「給你!」余司令說,「就像老子一樣用它。」

父親把槍抓了過來。父親握著槍,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這支槍打碎了一個酒盅子。

那時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壓著枯樹枝椏。父親抱著一個酒罈子,捏著一柄銅鑰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燒酒作坊裡去盛酒,父親擰開大門,院落裡靜悄悄的,騾棚裡黑洞洞的,作坊裡發散著腐爛酒槽的濁氣。父親揭開一個甕蓋子,藉著星月光輝,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乾瘦的臉。父親眉毛短促,嘴唇單薄,他覺得自己很醜,他把酒罈子按到甕裡。酒咕嘟咕嘟灌進罈。提罈出甕時,罈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甕內。父親改變了主意,他把罈裡的酒倒進甕裡。父親想起了奶奶洗過血臉的那甕酒。奶奶在家裡陪著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隊長卻有些醉了。父親走到那甕酒前,見木製的甕蓋上壓著一扇石磨。他放下酒罈,用盡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另一隻酒甕上,在甕壁上撞出一個大洞,高粱酒呲呲地躥出來,父親不去管它。父親揭開甕蓋,聞到了羅漢大爺的血腥氣。他想起了羅漢大爺的血頭和娘的血臉。羅漢大爺的臉和娘的臉在甕裡層出不窮。父親把罈子按到甕裡,裝滿血酒,雙手捧著,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燭高燒,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氣。奶奶站在他們二人當中,奶奶左手按著冷支隊長的左輪槍,右手按著余司令的勃朗寧手槍。

父親聽到奶奶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麼,這不是動刀動槍的地方,有本事對著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沖沖地罵:「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號也嚇不住我。老子就是這地盤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餅,還在乎王大爪子那個驢日的!」

冷支隊長冷冷一笑,說:「占鰲兄,兄弟也是為你好,王旅長也是為你好,只要你把桿子拉過來,給你個營長幹。槍餉由王旅長發給,強似你當土匪。」

「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崗哨,得了三支大蓋子槍。你冷支隊不是土匪,殺了幾個鬼子?鬼子毛也沒揪下一根。」

冷支隊長坐下,抽出一支煙點燃。

趁著機會,父親捧著酒罈上去。奶奶接過酒罈,臉色陡變,狠狠地看了父親一眼。奶奶往三個碗裡倒酒,每個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說:「這酒裡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後日一起把鬼子汽車打了,然後你們就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隊長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說:「余司令,兄弟不勝酒力,告辭啦!」

奶奶按著左輪手槍,問:「打不打?」

余司令氣哄哄地說:「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隊長說:「打。」

奶奶鬆開手,冷支隊長把左輪手槍抓過去,掛在腰帶上。

冷支隊長白淨麵皮,鼻子周圍有十幾顆黑麻子。他的腰帶上別著一大圈子彈,掛上槍後,腰帶垂成一輪下鉤月。

奶奶說:「占鰲,我把豆官交給你了,後日,你帶著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親,笑著問:「乾兒子,有種嗎?」

父親輕蔑地看著余司令雙唇間露出的土黃色堅固牙齒,一句話也不說。

余司令拿過一隻酒盅,放在我父親頭頂上,讓我父親退到門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寧手槍,走向牆角。

父親看著余司令往牆角上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麼大那麼緩慢。奶奶臉色蒼白。冷支隊長嘴角上豎著兩根嘲弄的笑紋。

余司令走到牆角後,立定,猛一個急轉身,父親看到他的胳膊平舉,眼睛黑得出紅光。勃朗寧槍口吐出一縷白煙。父親頭上一聲巨響,酒盅炸成碎片。一塊小瓷片掉進父親的脖子上,父親一聳頭,那塊瓷片就滑到了褲腰裡。父親什麼也沒說。奶奶的臉色更加蒼白。冷支隊長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說:「好槍法。」

余司令說:「好小子。」

父親握著勃朗寧手槍,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說:「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該怎麼打。傳我的令給啞巴,讓他們準備好!」

父親提著手槍,鑽進高粱地,跨過公路,走到啞巴面前,啞巴盤腿大坐,用一塊綠油油的石頭磨著一把修長的腰刀。其他隊員坐的躺的都有。

父親對啞巴說:「讓你們準備好。」

啞巴斜了父親一眼,繼續磨刀。磨一陣,他撕了幾個高粱葉子,把刀口上的石沫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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