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為我的家族樹碑立傳,我曾經跑回高密東北鄉,進行了大量的調查,調查的重點,就是這場我父親參加過的、在墨水河邊打死鬼子少將的著名戰鬥。我們村裡一個九十二歲的老太太對我說:「東北鄉,人萬千,陣勢列在墨河邊。余司令,陣前站,一舉手炮聲連環。東洋鬼子魂兒散,紛紛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鳳蓮,花容月貌巧機關,調來鐵耙擺連環,擋住鬼子不能前……」老太婆頭頂禿得像一個陶罐,面孔都朽了,乾手上凸著一條條絲瓜瓤子一樣的筋,她是一九三九年八月中秋節那場大屠殺的倖存者,那時她因腿上生疽跑不動,被丈夫塞進地瓜窖子裡藏起來,天湊地巧地活了下來。老太婆所唱快板中的戴鳳蓮,就是我奶奶的大號。聽到這裡,我興奮異常。這說明,用鐵耙擋住鬼子汽車退路的計謀竟是我奶奶這個女流想出來的。我奶奶也應該是抗日的先鋒,民族的英雄。

提起我的奶奶,老太太話就多了。她的話破碎零亂,像一群隨風遍地滾的樹葉。她說起我奶奶的腳,是全村最小的腳。我們家的燒酒後勁好大。說到膠平公路時,她的話連貫起來:「路修到咱這地盤時哪……高粱齊腰深了……鬼子把能幹活的人都趕去了……打毛子工,都偷懶磨滑……你們家裡那兩頭大黑騾子也給拉去了……鬼子在墨水河上架石橋……羅漢,你們家那個老長工……他和你奶奶不大清白咧,人家都這麼說……呵呀呀,你奶奶年輕時花花事兒多著咧……你爹多能幹,十五歲就殺人,雜種出好漢,十個九個都不善……羅漢去鏟騾子腿……被捉住零刀子剮啦……鬼子糟害人呢,在鍋裡拉屎,盆裡撒尿。那年,去挑水,挑上來一個什麼呀,一個人頭呀,紮著大辮子……」

劉羅漢大爺是我們家歷史上的一個重要的人物。關於他與我奶奶之間是否有染,現已無法查清,誠然,從心裡說,我不願承認這是事實。

道理雖懂,但陶罐頭老太太的話還是讓我感到難堪。我想,既然羅漢大爺對待我父親像對待親孫子一樣,那他就像我的曾祖父一樣;假如這位曾祖父竟與我奶奶有過風流事,豈不是亂倫嗎?這其實是胡想,因為我奶奶並不是羅漢大爺的兒媳而是他的東家,羅漢與我的家族只有經濟上的聯繫而無血緣上的聯繫,他像一個忠實的老家人點綴著我家的歷史而且確鑿無疑地為我們家的歷史增添了光彩。我奶奶是否愛過他,他是否上過我奶奶的炕,都與倫理無關。愛過又怎麼樣?我深信,我奶奶什麼事都敢幹,只要她願意。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婦女自立的典範。

我查閱過縣志,縣志載:民國二十七年,日軍捉高密、平度、膠縣民伕累計四十萬人次,修築膠平公路。毀稼禾無數。公路兩側村莊中騾馬被劫掠一空。農民劉羅漢,乘夜潛入,用鐵鍬鏟傷騾蹄馬腿無數,被捉獲。翌日,日軍在拴馬樁上將劉羅漢剝皮零割示眾。劉面無懼色,罵不絕口,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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