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死水微瀾 十一

天氣在熱了,顧三奶奶下了葬,顧天成竟不恤人言的奉了洋教,他的初衷,只說一奉了教,就可以報仇的了,或者是運氣欠佳罷,在他奉教後不到半個月,忽然飛來了一樁不好的事件,這不但阻礙了他的大計,並影響到他那失掉的女兒招弟,使她在夜裏要好生打一個飽盹,也很難很難。

這件事傳到成都,本來很早。幾個大衙門中的官員,是早曉得的。其次,是一般票號中的掌櫃管事,也知道了。再次,才傳到官場,傳到商號,傳到半官半紳的人家,更模模糊糊的傳到了大眾。

暑襪街郝公館的主人,本是客籍遊宦入川的,入川僅僅三代。因為四川省在明朝末年,經張獻忠與群寇的一番努力清洗,再加以土著官軍的幾番內亂,但凡從東晉明初一般比較久遠的客籍而變為土著的,早已所餘無幾,而且大都散在邊疆地方。至於成都府屬十六縣的人民,頂早都是康熙雍正時代,從湖北、湖南、江西、廣東等處,招募而來。其後凡到四川來做官的,行商的,日子一久,有了錢,陸行有褒斜之險,水行有三峽之阻,既打斷了衣錦還鄉之念,而又因成都平原,寒燠適中,風物清華,彼此都是外籍,又無聚族而居的積習,自然不會發生嫉視異鄉人的心理,加之,錦城榮樂,且住為佳,只要你買有田地,建有居宅,墳墓再一封樹於此,自然就算你是某一縣的本籍。還有好處,就是不問你的家世出身,只須你房子造得大,便稱公館,能讀幾句書,在面子上走動,自然而然就名列縉紳。這種人,又大都是只能做官,而又只以做官為職志,既可以拿錢捐官,不必一定從寒窗苦讀而來,那嗎,又何樂而不做官呢?於是捐一個倒大不小之官,在官場中走動走動,倒不一定想得差事,想拿印把子,只是能夠不失官味,可以誇耀於鄉黨,也就心滿意足的世代相傳下去,直至於式微,直至於討口叫化。

郝達三就是這類半官半紳的一個典型人物,本身捐的是個候補同知,初一十五,也去站站香班;各衙門的號房裏,也偶爾拿手本去掛個號,轅門抄上偶爾露一露他的官銜名字;官場中也有幾個同寅往來;他原籍是揚州,江南館團拜做會時,也偶爾去認認同鄉,吃吃會酒。在本城有三世之久,自然也有幾家通內眷的親戚世交。成都、溫江、郫縣境內,各有若干畝良田,城內除了暑襪街本宅,與本宅兩邊共有八個雙間鋪面全佃與陝幫皮貨鋪外,總府街還有十二間鋪面出佃;此外四門當商處,還放有四千兩銀子,月收一分二厘的官利;山西幫的票號上,也間有來往;所以他在半官半紳類中,算是頂富裕,頂有福氣的了。

他雖是以監生出身報的捐,雖是考過幾次而未入學,據說書是讀過許多。書房裏,至今還有一部親筆點過的《了凡綱鑑》,以及點而未完的《漢四史》、《百子金丹》,至於朱注《五經》,不必說,是讀過了。舊學是有根底的了,新學則只看過一部《盛世危言》,是他至友葛寰中送他的,卻不甚懂得。

不懂新學,這並無妨礙於郝達三的穿衣吃飯,何況是同知前程,更無須附和新學,自居於逆黨了。因此,他仍能平平靜靜,安安閒閒,照著自祖父傳下來的老規矩,有條不紊的,很舒適的過將下去。

生活方式雖然率由舊章,而到底在物質上,都摻進了不少的新奇東西。三年前買了一盞精銅架子,五色玻璃墜的大保險洋燈,掛在客廳裏,到夜點燃,——記得初點時,很費了些事。還是寫字將章洪源號上的內行先主請來,教了幾點鐘,才懂得了用法。——光芒四射,連地上的針都撿得起來,當初,是何等的稀奇珍貴!全家人看得不想睡覺。而現在,太太姨太太房裏的櫃桌上,已各有了一對雪白瓷罩的保險座燈了,有時高興,就不是年節,就沒有客來,也常常點將起來。洋燈確乎比菜油燈亮得多,只是洋油太不便宜,在洋貨莊去分零的,一兩銀子四斤,要合三百文一斤,比菜油貴至十二三倍,郝達三因常感嘆:要是洋油便宜點也好呀!在十幾年前,不是只廣東地方,才有照像畫像的人嗎?堂房裏現掛的祖老太爺、祖老太太、老太爺、老太太四張二尺多高,奕奕如生的五彩畫像,都是將傳真的草稿,慎重託交走廣的珠寶客,帶到廣東去畫的。來回費了一年十個月之久,還託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銀子,多難呀!現在,成都居然也有照像的了,太太房裏正正掛了一張很莊重的閤家歡大照片,便是去年冬月,花了八兩銀子新照的。不過細究起來,憑著一具鏡匣子,何以能把各個不同的影子,連一縷頭髮之細,都在半頓飯時,逼真的照下來,這道理,便任何人都不明白,只渺渺茫茫,曉得那是洋人把藥塗在鏡子上的原故。所以才有人說,照像是把人的元神攝到紙上去的,照了之後,不死,也要害場大病。因此,當郝達三把照像匠人,如禮接進門來,看好了地方,將茶几、坐椅擺好,花插、小座鐘,——新買來就不大肯走,只是擺在房裏,做陳設之一的座鐘。——下路水煙袋、碎磁茶碗,甚麼都擺好了,老爺的補褂朝珠,大帽官靴,全穿戴齊整,姨太太大小姐等也打扮好了,太太已經在繫拖飄帶的大八褶裙了,偏遇著孫二表嫂——才由湖北回來的。——把她所聽聞的這樣一說,太太便生死不肯照像,說她不願意死。閤家歡而無太太,這成甚麼話?老爺等費了無數唇舌,都枉然,後來得虧三老爺帶說帶笑把太太挽了出來,按在右邊椅上,向她保證說:「若果攝了元神會死,他願求菩薩,減壽替她!」三老爺是要求道的,不會打誑,太太才端端正正的坐著照了,雖沒有害病,到底耽了好久的心。

至於鴉片煙簽的頭上,有粟米大一粒球,把眼光對準一看,可以看見一個精赤條條的洋婆子,還是著了色的,可以看到兩寸來高,毛髮畢現,這倒容易懂得,經人一講解,就曉得是顯微鏡放大的道理。橡皮墊子,把氣一吹脹,放在屁股底下,比坐甚麼墊子還舒適,這也容易懂,因為橡皮是不會走氣的。八音琴也好懂,與鐘錶一樣,是發條的作用。但新近才傳來的一件東西,又不懂得了,就是叫做留聲機器的。何以把蠟筒套在機器上,用指頭一撥,一根針便刺著蠟筒,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把機器上兩條圓皮繩分塞在耳朵孔裏,就聽得見鑼鼓絃索同唱戲的聲音;是京戲,雖不大懂,而調子的鏗鏘,卻很清楚。全家玩了幾天,莫名其妙,只有佩服洋人的巧奪天工。

郝公館裡這些西洋東西,實在不少。至於客廳裏五色磨花的玻璃窗片,紫檀螺鈾座子的大穿衣鏡,這都是老太爺手上置備的了。近來最得用而又為全家離不得的,就是一般人尚少用的牙刷、牙膏、洋葛巾、洋胰子、花露水等日常小東西。洋人看起來那樣又粗又笨的,何以造的這些家常用品,都好,只要你一經了手,就離它不開?

郝達三同他那位世交好友葛寰中,對於這些事物,常在鴉片煙盤子兩邊,發些熱烈的議論。辭氣之間,只管不滿意這些奇技淫巧,以為非大道所關,徒以使人心習於小巧,安於怠情;卻又覺得洋人到底也有令人佩服之處。

洋人之可佩服,除了槍炮兵艦,也不過這些小地方,至於人倫之重,治國大經,他們便說不上了。康有為梁啟超輩,何以要提倡新學,主張變法,想把中國文物,一掃而空,完全學西洋人?可見康梁雖是號稱聖人之徒,其實也與曾紀澤李鴻章一樣,都是圖謀不軌的東西。他們只管沒有看過康梁的文章,也不曾抓住曾李的憑證,不過心裡總覺得這些人不對,要是對,何以大家提說起來,總是在罵他們呢?

幸而佳消息頻頻傳來,北方興起了一種教,叫義和拳,專門是扶清滅洋的。勢力很大,本事很高,已經殺了不少的洋人。洋人的槍炮雖利,但一碰著義和拳,就束手無法了。現在已打起旗號,殺到北京城,連西太后都相信了。洋人背時的時候已到,我們看就在這幾個月!

郝公館之曉得這消息,自然要早些,因為郝達三常在票號來往,而又肯留心。不過也只他一個人肯掛在口上說,夜裏在鴉片煙盤子上,這就是越說越長,越說越活靈活現的龍門陣。

就因為他的消息多,又說得好,婦女們本不大留心這些事的,也因太好聽了,就像聽說《西遊記》樣,每到夜裏,老爺一開場,都要來聽。下人們在窗子外面,春蘭春秀在房間裏,好給大家打扇驅蚊蟲。說到義和拳召見那一天,郝達三不禁眉飛色舞的道:「張老西今天才接的號信,寫得很詳細,大概是義和拳的本事,就在吞符,不吞符就是平常人,一吞了符,立刻就有神道降身。端王爺信服得很,才奏明太后,說這般人都是天爺可憐清朝太被洋人欺負狠了,才特地遣下來為清朝報仇,要將洋人殺盡的。太后雖然龍心大喜,但是還有點疑心:血肉之軀怎能敵得住洋槍?端王爺遂問大師兄:你的法術,敢在御前試麼?大師兄一拍胸膛說:敢,敢,敢!端王爺跟著就將大師兄領進宮去。到便殿前,衝著上頭山呼已畢,太后便口詔大師兄只管施展,不要怯畏。你們看,真同演戲一樣,大師兄叩首起來,便把上下衣裳脫得精光,吞了一道符,口中唸唸有詞,霎時間臉也青了,眼也白了,周身四體,硬挺挺的,一跳丈把高,口中吐著白泡,大喊說:我是張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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