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死水微瀾 二

顧天成是初六進城的,因為招弟沒人照管,便也帶在身邊。一來拜年,二來也是商量過繼承主的事。據說,顧天相的老婆錢大小姐在正月內一定可以生娩了。若幸而如馬太婆所摸,是個男孩子,自無問題;不然,么伯的主意:老二夫婦年輕體壯,一定是生生不已的。頭一胎是花,第二胎定是葉,總之,把頭一個男孩出繼與他,雖然男孩還遼遠的未出世,名字是早有了,且把名字先過繼去承主,也是可以的。不過總要等錢大小姐生娩之後,看個分曉才能定。

他就住在么伯家,招弟自有人照顧,他放了心,無所事事,便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跑些甚麼?自不外乎吃喝嫖賭。他因為曠久了,所以對於嫖字,更為起勁。女色誠然不放鬆,男色也不反胃。況新年當中,各戲班都封了箱,一般旦角,年輕標緻的,自有官紳大爺們報效供應。那時官場中正將北京風氣帶來,從制臺將軍司道們起,全講究玩小旦,並且寵愛逾恆,甚至迎春一天,楊素蘭竟自戴起水晶頂,在行列中,騎馬過市。但是一般黑小旦,卻也不容易過活,只好在煙館中,賭場上,混在一般兔子叢中找零星買主,並且不像兔子們拿架子。這於一般四鄉來省,想嘗此味的土糧戶,怯哥兒,是很好的機會。顧天成本不十分外行,值此機會,正逢需要,他又安能放過呢?

但是成都雖然繁華,零售男女色的地方雖多,機會雖有,可是也須有個條件,你才敢去問津。不然的話,包你去十回必要吃十回不同樣的大虧:錢被勒了,衣裳被剝了,打被挨了,氣被受夠了,而結果,你所希望的東西,恐怕連一個模糊的輪廓還不許你瞧見哩!並且你吃了虧,還無處訴苦!

甚麼條件呢?頂好是,你能直接同兩縣衙門裏三班六房的朋友,或各街坐卡子的老總們,打堆玩耍,那你有時如了意,還用不著要你花錢,不過遇著更有勢力的公爺,你斷不能仗勢相爭,只有讓,只有讓!其次,就是你能夠認識一般袍哥痞子,到處可以打招呼,那你規規矩矩,出錢買淫,也不會受氣。再次,就是你能憑中間人說話,先替你向上來所說的那幾項人打了招呼,經一些人默許了,那你也盡可同著中間人去走動,走熟了之後,你自可如願以償;不過花的錢不免多些,而千萬不可吝惜,使人瞧不上眼,說你狗①!

顧三貢爺是要憑中間人保護的一類,所以他在省城所交遊的,大都就是這般人,而這般人因為他還不狗,也相當與他好。

十一這天,是顧輝堂五十整壽。說是老二一定要給他做生。沒辦法,只好張燈結綵,大擺筵席。親戚家門,男男女女,共坐了六桌。老大說是人不舒服,連老婆孩子都沒有來,但請二老過了生到郫縣去耍一個月。

這天的顯客是錢親家。堂屋中間懸的一副紅緞泥金壽聯,據說便是錢親家親自撰送的,聯語很切貼:「禮始服官,人情洞達;年方學易,天命可知。」還親自來拜壽,金頂朝珠,很是輝煌。

顧天成在這天晌午就回來了。送了一匣淡香齋的點心,一斤二刀腿子肉,一盤壽桃,一盤壽麵,一對斤條蠟燭,三根檀香條。拜生之後,本想到內室煙盤側去陪陪錢親家的。卻被二兄弟苦苦邀到廂房去陪幾位老親戚。只好搜索枯腸,同大家談談天時,談談歲收的豐歉,談談多年不見以後的某家死人某家生孩子的掌故。談談人人說厭人人聽厭的古老新聞。並且還須按照鄉黨禮節,一路恭而且敬的說、聽,一路大打其空哈哈,以湊熱鬧。

這些都非顧天成所長,已經使他難過了。而最不幸的,是在安席之後,恰又陪著一位年高德劭,極愛管閒事的老姻長;吃過兩道席點,以及海參大菜之後,老姻長一定要鬧酒划拳,五魁八馬業已喊得不熟,而又愛輸;及至散席,頗頗帶了幾分酒意。鄉黨規矩:除了喪事,弔客吃了席,抹嘴就走,不必留連道謝者外,如遇婚姻祝壽,則須很早的來坐著談笑,靜等席吃,吃了,還不能就走,尚須坐到相當時候,把主人累到疲不能支之後,才慢慢的一個一個,作揖磕頭,道謝而去;設不如此,眾人都要笑你不知禮,而主人也不高興,說你帶了宦氣,瞧不起人。因此,顧天成又不能不重進廂房,陪著老姻長談笑散食。又不知以何因緣,那老姻長對於他,竟自十分親切起來。既問了他老婆死去的病情醫藥,以及年月日時,以及下葬的打算,又問他有幾兒幾女。聽見說只有一個女兒,便更關心了;又聽說招弟也在這裡,便一定要見一見。及至顧天成進去,找老婆子從後房把招弟領出來,向老姻長磕了頭後,復牽著她的小手,問她幾歲了?想不想媽媽?又問她城裏好玩嗎?鄉壩裏好玩?又問她轉過些甚麼地方?

招弟說:「來了就在這裡,爹爹沒有領我轉過街,么爺爺喊他領我走,他不領。」

老姻長似乎生了氣,大為招弟不平道:「你那老子真不對!娃兒頭一回過年進城,為啥子不領出去走走?……今天夜裏,東大街動手燒龍燈,一定叫他領你去看!」復從大衣袖中,把一個繡花錢褡褳摸出,數了十二個同治元寶光緒元寶的紅銅錢鵝眼錢,遞給招弟道:「取個吉利!月月紅罷!……拿去買火炮放!」

這一來,真把顧天成害死了,既沒膽子反抗老姻長,又沒方法擺脫招弟,而招弟也竟自不進去了。便掛在他身邊。他也只好做得高高興興的,陪到老姻長走了,牽著招弟小手,走上街來。只說隨便走一轉,遂了招弟的意後,便將她仍舊領回么伯家的。不料一走到純陽觀街口,迎面就碰見一個人,他不意的招呼了一聲:「王大哥,那裏去?」

所謂王大哥者,原來是崇慶州的一個刀客。身材不很高大,面貌也不怎麼凶橫,但是許多人都說他有了不得的本事,又有義氣,曾為別人的事,幹了七件刀案,在南路一帶,是有名的。與成都滿城裏的關老三又通氣,常常避案到省,在滿城裏一住,就是幾個月。

王刀客還帶有三四個歪戴帽斜穿衣的年輕朋友,都會過一二面的。

他站住腳,把顧天成看清楚了,才道:「是你?……轉街去,你哪?」

「小女太厭煩人了,想到東大街去看燈火。……」

「好的,我們也是往東大街去的,一道走罷!」

王刀客走時,把招弟看了一眼道:「幾歲了,你這姑娘?」

「過了年,十二歲了。」

「還沒纏腳啦!倒是個鄉下姑娘。……看了燈火後,往那裏去呢?」

顧天成道:「還是到舒老么那裏去過夜,好不好?」

「也好,那娃兒雖不很白,倒還媚氣,膩得好!」

他們本應該走新街的,因為要看花燈,便繞道走小科甲巷。一到科甲巷,招弟就捨不得走了。

王刀客笑道:「真是沒有開過眼的小姑娘!過去一點,到了東大街,才好看哩!」

一到城守衙門照壁旁邊,便是中東大街了。人很多,顧天成只好把招弟背在背上,擠將進去。

前面正在大放花炮,五光十色的鐵末花朵,挾著火藥,沖有二三丈高,才四向的紛墜下來;中間還雜有一些透明的白光,大家說是做花炮時,在火藥裏摻有甚麼洋油。這真比往年的花炮好看!大約放有十來筒,才停住了,大家又才擦著鞋底走幾十步。

招弟在她老子背上喜歡得忘形,只是拍著她兩隻小手笑。

王刀客等之來轉東大街,並不專為的看花炮,同時還要看來看火炮的女人。所以只要看見有一個紅纂心的所在,便要往那裏擠,顧天成不能那麼自由,只好遠遠的跟著。

漸漸擠過了臬臺衙門,前面又有花炮,大家又站住了。在人聲嘈雜之中,顧天成忽於無意中,聽見一片清脆而尖的女人聲音,帶笑喊道:「哎喲!你踩著人家的腳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答道:「恁擠的,你貼在我背後,怎個不踩著你呢?你過來,我拿手臂護著你,就好了。」

顧天成又何嘗不是想看女人的呢?便趕快向人叢中去找那說話的。於花炮與燈光之中,果然看見一個女人。戴了一頂時興寬帽條,一直掩到兩鬢,從側面看去,輪輪一條鼻樑,亮晶晶一對眼睛,小口因為在笑張著的,露出雪白的牙齒。臉上是脂濃粉膩的,看起來很逗人愛。但是一望而知不是城裏人,不說別的,城裏女人再野,便不會那樣的笑。再看女人身邊的那個男子,了不得!原來是羅歪嘴!不只是他,還有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那一群。

顧天成心裡登時就震跳起來,兩臂也掣動了,尋思:「那女人是那個?又不是劉三金,看來,總不是她媽的一個正經貨!可又那麼好看!狗入的羅歪嘴這伙東西,真有運氣!」於是天回鎮的舊恨,又湧到眼前,又尋思:「這伙東西只算是坐山虎,既到省城,未必有多大本事!怎個跟他們一個下不去,使他們丟了面子還不出價錢來,也算出了口氣!」

花炮停止,看的人正在走動,忽然前面的人紛紛的向兩邊一分,讓出一條寬路來。

一陣吆喝,只見兩個身材高大,打著青紗大包頭,穿著紅嗶嘰鑲青絨雲頭寬邊號衣,大腿兩邊各飄一片戰裙的親兵,肩頭上各掮著一柄絕大傘燈,後面引導兩行同樣打扮的隊伍,擔著刀叉等雪亮的兵器,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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