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醒來,他看見自家睡在一條紅綢的被裏,被上有一種奇怪的香氣。這一間房間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間房間了。房中掛著一盞十燭光的電燈,枕頭邊上擺著了一壺茶,兩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後,就踉踉蹌蹌的走到房外去。他開了門,卻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過來了。她問他說:
「你!你醒了麼?」
他點了一點頭,笑微微的回答說:
「醒了。便所是在什麼地方的?」
「我領你去罷。」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過日間的那條夾道的時候,電燈點得明亮得很。遠近有許多歌唱的聲音,三弦的聲音,大笑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裏來。白天的情節,他都想出來了。一想到酒醉之後,他對那侍女說的那些話的時候,他覺得面上又發起燒來。
從廁所回到房裏之後,他問那侍女說:
「這被是你的麼?」
侍女笑著說:
「是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大約是八點四五十分的樣子。」
「你去開了賬來罷!」
「是。」
他付清了賬,又拿了一張紙幣給那侍女,他的手不覺微顫起來。那侍女說:
「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漲紅了,袋裏摸來摸去,只有一張紙幣了,他就拿了出來給她說:「你別嫌少了,請你收了罷。」
他的手震動得更加厲害,他的話聲也顫動起來了。那侍女對他看了一眼,就低聲的說:
「謝謝!」
他一直的跑下了樓,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來。
外面冷得非常,這一天,大約是舊曆的初八九的樣子。半輪寒月,高掛在天空的左半邊。淡青的圓形蓋裏,也有幾點疏星,散在那裏。
他在海邊上走了一會,看看遠岸的漁燈,同鬼火似的在那裏招引他。細浪中間,映著了銀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裏開閉的樣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他忽想跳入海裏去死了。
他摸摸身邊看,乘電車的錢也沒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罵自己。
「我怎麼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悔也無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裡死了罷。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的了。沒有愛情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麼?唉,這乾燥的生涯,這乾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裏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裏排擠我出去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裡呢!」
想到這裡,他的眼淚就連連續續的滴下來。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沒有分別了。他也不舉起手來揩揩眼淚,月光射到他的面上,兩條淚線倒變了葉上的朝露一樣放起光來。他回轉頭來,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長的影子,就覺得心痛起來。
「可憐你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雖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該累你也瘦弱到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饒了我罷!」
他向西面一看,那燈台的光,一霎變了紅一霎變了綠的,在那裏盡它的本職。那綠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時候,海面就現出一條淡青的路來。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見西方青蒼蒼的天底下,有一顆明星,在那裏搖動。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見你的面了。」
他一邊走著,一邊盡在那裏自傷自悼的想這些傷心的哀話。
走了一會,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淚便同驟雨似的落下來了。
(全書完;刊載於一九二一年上海泰東書局的小說集《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