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飯也不吃,一直在被窩裏睡到午後四點鐘的時候才起來。那時候夕陽灑滿了遠近。平原的彼岸的樹林裏,有一帶蒼煙,悠悠揚揚的籠罩在那裏。他踉踉蹌蹌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條自北趨南的大道,穿過了那平原,無頭無緒的儘是向南的走去。走盡了平原,他已經到了A神宮前的電車停留處了。那時候卻好從南面有一乘電車到來,他不知不覺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乘電車,也不知道這電車是往什麼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鐘,電車停了,開車的教他換車,他就換了一乘車。走了二三十分鐘,電車又停了,他聽見說是終點了,他就走了下來。他的前面就是築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橫在午後的太陽光裏,在那裏微笑。超海而南有一條青山,隱隱的浮在透明的空氣裏,西邊是一脈長堤,直馳到海灣的心裡去。堤外有一處燈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裏。幾艘空船和幾隻舢板,輕輕的在繫著的地方浮蕩。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許多浮標,飽受了斜陽,紅紅的浮在那裏。遠處風來,帶著幾句單調的話聲,既聽不清楚是什麼話,也不知道是從那裏來的。

他在岸邊上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忽聽見那一邊傳過了一陣擊磬的聲來。他跑過去一看,原來是為喚渡船而發的。他立了一會,看有一隻小火輪從對岸過來了。跟著了一個四五十歲的工人,他也進了那隻小火輪去坐下了。

渡到東岸之後,上前走了幾步,他看見靠岸有一家大莊子在那裏。大門開得很大,庭內的假山花草,佈置得楚楚可愛。他不問是非,就踱了進去。走不上幾步,他忽聽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嬌聲叫他說:「請進來呀!」

他不覺驚了一下,就獃獃的站住了。他心裡想:

「這大約就是賣酒食的人家,但是我聽見說,這樣的地方,總有妓女在那裏的。」

一想到這裡,他的精神就抖擻起來,好像是一桶冷水澆上身來的樣子。他的面色立時變了。要想進去又不能進去,要想出來又不得出來;可憐他那同兔兒似的小膽,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個大大的難境裏去了。

「進來呀!請進來呀!」裡面又嬌滴滴的叫了起來,帶著笑聲。

「可惡東西,你們竟敢欺我膽小麼?」

這樣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燒了起來。咬緊了牙齒,把腳在地上輕輕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兩個拳頭向前進去,好像是對了那幾個年輕的侍女宣戰的樣子。但是他那青一陣紅一陣的面色,和他的面上的微微兒在那裏震動的筋肉,總隱藏不過。他走到那幾個侍女的面前的時候,幾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來了。

「請上來!」

「請上來!」

他硬了頭皮,跟了一個十七八歲的侍女走上樓去,那時候他的精神已經有些鎮靜下來了。走了幾步,經過一條暗暗的夾道的時候,一陣惱人的花粉香氣,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種肉的香味,和頭髮上的香油氣息合作了一處,撲上他的鼻孔裡來。他立刻覺得頭暈起來,眼睛裡看見了幾顆火星,向後邊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見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間,有一長圓形的女人的粉面,堆著了微笑在那裏問他說:

「你!你還是上靠海的地方呢?還是怎樣?」

他覺得女人口裏吐出來的氣息,也熱和和的噴上他的面來。他不知不覺把這氣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識感覺到他這行為的時候,他的面色又立刻紅了起來。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應她說:「上靠海的房間裏去。」

進了一間靠海的小房間,那侍女便問他要什麼菜。他就回答說:

「隨便拿幾樣來罷。」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後,他就站起來推開了紙窗,從外邊放了一陣空氣進來。因為房裏的空氣沉濁得很,他剛才在夾道中聞過的那一陣女人的香味,還剩在那裏,他實在是被這一陣氣味壓迫不過了。

一灣大海,靜靜的浮在他的面前。外邊好像是起了微風的樣子,一片一片地海浪,受了陽光的返照,同金魚的魚鱗似的在那裏微動。他立在窗前看了一會,低聲的吟了一句詩出來:

「夕陽紅上海邊樓。」

他向西的一望,見太陽離西南的地平線只有一丈多高了。獃獃的看了一會,他的心思怎麼也離不開剛才的那個侍女。她的口裏的頭上的面上的和身體上的那一種香味,怎麼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別的東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詩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肉體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會,那侍女把酒菜搬了進來,跪坐在他的面前,親親熱熱的替他上酒。他心裡想仔仔細細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裡的苦悶都告訴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麼也不敢平視她一眼,他的舌根怎麼也不能搖動一搖動。他不過同啞子一樣,偷看著她那擱在膝上的一雙纖嫩的白手,同衣縫裏露出來的一條粉紅的圍裙角。

原來日本的婦人都不穿褲子,身上貼肉只圍著一條短短的圍裙。外邊就是一件長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沒有鈕扣,腰裏只縛著一條一尺多寬的帶子,後面結著一個方結。她們走路的時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開來,所以紅色的圍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這是日本女子特別的美處,他在路上遇見女子的時候,注意的就是這些地方。他切齒的痛罵自己,畜生!狗賊!卑怯的人!也便是這個時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圍裙角,心頭便亂跳起來。愈想同她說話,他覺得愈講不出話來。大約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煩起來了,便輕輕的問他說:

「你府上是什麼地方?」

一聽了這一句話,他那清瘦蒼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層紅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聲,他吶吶的總說不出話來。可憐他又站在斷頭臺上了。

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賊」還更難聽,如今在一個如花的少女前頭,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

「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強大起來!」他全身發起抖來,他的眼淚又快滾下來了。

那侍女看他發顫發得厲害,就想讓他一個人在那裏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靜安靜,所以對他說:「酒就快沒有了,我再去拿一瓶來罷?」

停了一會,他聽得那侍女的腳步聲又走上樓來。他以為她是上他這裡來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勢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騙了。她原來是領了兩三個另外的客人,上間壁的那一間房間裏去的。那兩三個客人都在那裏對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嬌滴滴的說:

「別胡鬧了,間壁還有客人在那裏。」

他聽了就立刻發起怒來。他心裡罵他們說:

「狗才!俗物!你們都敢來欺侮我麼?復仇復仇,我總要復你們的仇。世間哪裏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負心東西,你竟敢把我丟了麼?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了情人罷。」

他馬上就想跑回去發憤用功。但是他的心裡,卻很羨慕那間壁的幾個俗物。他的心裡,還有一處地方在那裏盼望那個侍女再回到他這裡來。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乾了幾杯酒,覺得身上熱起來。打開了窗門,他看太陽就快要下山去了。又連飲了幾杯,他覺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朧起來。西面堤外的燈台的黑影,長大了許多。一層茫茫的薄霧,把海天融混作了一處。在這一層渾沌不明的薄紗影裏,西方的將落不落的太陽,好像在那裏惜別的樣子。他看了一會,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只覺得好笑。呵呵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熱的雙頰,便自言自語的說: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進來了。見他紅了臉,立在窗口在那裏痴笑,便問他說:

「窗開了這樣大,你不冷的麼?」

「不冷不冷,這樣好的落照,誰捨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個詩人呀!酒拿來了。」

「詩人!我本來是一個詩人。你去把紙筆拿了來,我馬上寫首詩給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後,他自家覺得奇怪起來。他心裡想:

「我怎麼會變了這樣大膽的?」

痛飲了幾杯新拿來的熱酒,他更覺得快活起來,又禁不得呵呵笑了一陣。他聽見間壁房間裏的那幾個俗物,高聲的唱起日本歌來,他也放大了嗓子唱著說:

「醉拍欄桿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宮。一飯千金圖報易,五噫幾輩出關難。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高聲的念了幾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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