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故鄉,是富春江上的一個小市,去杭州水程不過八九十里。這一條江水,發源安徽,貫流全浙,江形曲折,風景常新,唐朝有一個詩人讚這條江水說「一川如畫」。他十四歲的時候,請了一位先生寫了這四個字,貼在他的書齋裏,因為他的書齋的小窗,是朝著江面的。雖則這書齋結構不大,然而風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風景,也還抵得過滕王高閣。在這小小的書齋裏過了十幾個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來留學。

他三歲的時候就喪了父親,那時候他家裏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長兄在日本W大學卒了業,回到北京,考了一個進士,分發在法部當差,不上兩年,武昌的革命起來了。那時候他已在縣立小學堂卒了業,正在那裏換來換去的換中學堂。他家裏的人都怪他無恆性,說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講來,他以為他一個人同別的學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們同在一處求學的。所以他進了K府中學之後,不上半年又忽然轉到H府中學來;在H府中學住了三個月,革命就起來了。H府中學停學之後,他依舊只能回到那小小的書齋裏來。

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歲的時候,他就進了大學的預科。這大學是在杭州城外,本來是美國長老會捐錢創辦的,所以學校裏浸潤了一種專制的弊風,學生的自由,幾乎被壓縮得同針眼兒一般的小。禮拜三的晚上有什麼祈禱會,禮拜日非但不準出去遊玩,並且在家裏看別的書也不準的,除了唱讚美詩祈禱之外,只許看新舊約書;每天早晨從九點鐘到九點二十分,定要去做禮拜,不去做禮拜,就要扣分數記過。他雖然非常愛那學校近傍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裡,總有些反抗的意思,因為他是一個愛自由的人,對那些迷信的管束,怎麼也不甘心服從。住不上半年,那大學裡的廚子,託了校長的勢,竟打起學生來。學生中間有幾個不服的,便去告訴校長,校長反說學生不是。他看看這些情形,實在是太無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復回家,到那小小的書齋裏去。那時候已經是六月初了。

在家裏住了三個多月,秋風吹到富春江上,兩岸的綠樹就快凋落的時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卻好那時候石牌樓的W中學正在那裏招插班生,他進去見了校長M氏,把他的經歷說給了M氏夫妻聽,M氏就許他插入最高的班裏去。這W中學原來也是一個教會學校,校長M氏,也是一個糊塗的美國宣教師;他看看這學校的內容倒比H大學不如了。與一位很卑鄙的教務長——原來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學的卒業生——鬧了一場,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來了。出了W中學,他看看杭州的學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進別的學校去。

正是這個時候,他的長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來他的長兄為人正直得很,在部裏辦事,鐵面無私,並且比一般部內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學識,所以部內上下都忌憚他。有一天,某次長的私人來問他要一個位置,他執意不肯,因此次長就同他鬧起意見來,過了幾天,他就辭了部裏的職,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時候正在紹興軍隊裏作軍官,這一位二兄,軍人習氣頗深,揮金如土,專喜結交俠少。他們弟兄三人,到這時候都不能如意之所為,所以那一小市鎮裏的閒人都說他們的風水破了。

他回家之後,便鎮日鎮夜的蟄居在他那小小的書齋裏。他父祖及他長兄所藏的書籍,就作了他的良師益友。他的日記上面,一天一天的記起詩來。有時候他也用了華麗的文章做起小說來;小說裏就把他自己當作了一個多情的勇士,把他鄰近的一家寡婦的兩個女兒,當作了貴族的苗裔,把他故鄉的風物,全編作了田園的情景;有興的時候,他還把他自家的小說,用單純的外國文翻譯起來;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憂鬱病的根苗,大概也就在這時候培養成功的。

在家裏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長兄的來信說:

院內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務之意,予已許院長以東行,大約此事不日可見命令。渡日之先,擬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斷非上策,此次當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這一封信之後,心中日日盼他長兄南來,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長兄長嫂同到日本去了。到了日本之後,他的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①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過了半載,他就考入了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這正是他十九歲的秋天。

第一高等學校將開學的時候,他的長兄接到了院長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長兄就把他寄託在一家日本人的家裏,幾天之後,他的長兄長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兒就回國去了。

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裏有一班預備班,是為中國學生特設的。

在這預科裏預備一年,卒業之後才能入各地高等學校的正科,與日本學生同學。他考入預科的時候,本來填的是文科,後來將在預科卒業的時候,他的長兄定要他改到醫科去,他當時亦沒有什麼主見,就聽了他長兄的話把文科改了。預科卒業之後,他聽說N市的高等學校是最新的,並且N市是日本產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學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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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浪漫時代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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