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解僧饞貴人施筍 觸鐵牛太守伐松

話說濟顛在棘寧寺,不知不覺過了兩月,看看臘盡,講主捨不得他回去,對濟顛道:『你待到過了年才回去吧!』濟顛道:『這卻使不得!長老豈不嗔怪!』遂別了講主,逕回凈慈寺來,走進方丈室中,見了長老拜道:『弟子回來了。』長老道:『你怎不與老僧說知,竟出去了這半年,來去自專,旁人豈不笑我?』濟顛道:『弟子知罪,今後再不敢了!』自此在寺過了年,每日只在禪堂中跟著眾人誦誦經念念佛,混過兩三個月。

倏忽暮春,天氣睛朗。濟顛忽又想動,來稟長老道:『弟子久不出門,許多朋友恐怕生疏了。今日出去望望,特來稟知,放弟子出去走走。』長老道:『放便放你去,但只好兩三日便要回來!』濟顛應承了,遂一逕投萬松嶺毛太尉府中來,毛太尉接進去相見,太尉道:『自從太后娘娘到你寺中,不覺又是半年了。那日你弄禪機,打筋斗,我甚為你耽憂愁,恐怕有禍,不期太后娘娘心靈性慧,倒打破了你盤中之謎,反再三的讚歎。』濟顛道:『那是我一時瘋發了,有甚麼禪機,感謝佛天保佑,免了這場大禍,又完成了藏殿的功德,故今日特來謝謝太尉。』太尉道:『你來得正好,今日園丁在竹園中掘得些新筍芽兒進來,我見是初出之物,將一半進上朝廷,還留一半在此,待我命庖人煮來,與你嘗嘗新鮮口味可好么?』濟顛道:『好是好,但做和尚的,此時吃它,未免過分!』太尉道:『筍乃素物,又非葷餚,有何過分?』濟顛道:『太尉不知,俗語說得好:『一寸二寸官員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若是和尚要吃,直待織壁。』我做和尚的此時吃他,豈不過份?』說得太尉笑將起來,不一時庖人煮了筍,又煮了兩壺酒來排上。濟顛一到口,便吃了大半碗,又是幾碗酒,吃得快活,便說道:『我虧太尉高情,得以嘗新筍,我家長老坐在寺中,夢也還不曾夢見,我且剩幾塊帶回去,與他嘗嘗,也顯得太尉人情。』太尉道:『只是殘剩的,怎好帶去?』遂叫庖人又取了一碗來,用荷葉包好,付與濟顛,濟顛作謝而回。

剛到山門,首座問道:『你手裡包兒,莫非狗肉?』濟顛道:『雖不是狗肉,卻比狗肉更美。』因將包兒往他鼻上一塞,道:『你且聞一聞看!』首座僧認做耍他,忙把鼻子掩著躲開,濟顛遂一逕到方丈室來見長老。長老問道:『你為何今日才去便回來?』濟顛道:『因毛太尉留我吃新筍,我見滋味鮮美,因此討了一包來請長老嘗新,故此不曾耽擱。』遂向侍者討了一個盤來,將荷葉包打開,把筍兒傾在盤內,托上來獻給長老。長老道:『物雖微,卻難得一片好心。』遂舉筷吃了好些,贊道:『果然好滋味!』剩下的就叫方丈室中幾個侍者分吃了。不一時,眾僧得知,都來討筍吃。長老道:『這筍乃道濟帶歸來請我嘗的,只有一節,如何分散眾人?』眾僧道:『這不幹長老之事,多是濟顛不是,佛法平等,你既自吃了新筍,又帶來請了長老,難道就不該化些來請請大眾?』濟顛道:『你們只輕易說個化字,殊不知化人東酉,有好些瑣難,我在太尉府中,不知說了多少禪機,方才有得到口,你們坐在家裡,白白就夢想吃,也罷!就將這新筍為題,你們眾人做得一首詩出,我吃苦不妨,去化兩擔來請你們罷!』眾僧聽說做詩,俱默然不語。長老道:『他們如何理會得來,待老僧代他們做一首吧!』遂信口七言一絕道:

竹筍初生牛犢角,蕨芽初長小兒籩;

旋挑野菜炊香飯,便是江南二月天。

濟顛道:『好詩好詩!但他們要吃筍,怎麼倒要師父做詩?今我師既代他們做了,我也推辭不得。』因而屈著指推算道:『今日諒不能有,明日料也還無,挨到後日,還你們兩擔罷!』長老道:『新生物多寡有些就罷,如何論得擔?』濟顛道:『包有!包有!』說罷又自顛耍去了。

到次日,又到毛太尉府中。太尉問道:『你今日又來,莫非昨日的酒吃得不盡興么?』濟顛道:『倒不為要酒吃,只因昨日承太尉的筍,回去與長老吃了。眾僧看見,都饞哩哩要吃,再三求我來化,我看不過他們咽涎,就一時答應化兩擔與他們,故又來打攪太尉。』太尉笑道:『你這和尚真不曉事,一個才出土的新筍,只能掘些嘗嘗新,怎麼論起擔來?』濟顛道:『只要肯舍,包管園中廣有。太尉若不信,可叫園丁來問便知。』太尉遂叫園丁來問道:『竹園裡可曾有發些新筍出來?』園丁稟道:『好叫太尉得知,昨日掘過一寸也不留,今日看時,滿園中遍地密雜雜都攢出頭來,大是怪事。』太尉又驚又喜,便對濟顛道:『今日方透芽,掘起必少,莫若養他一夜,明日還可多得些,也許是因你來為眾僧化緣一場。』濟顛道:『多謝太尉,如此更好。』太尉遂命備酒與他同飲,到晚就留在府中歇了。次早起身,太尉同濟顛步入竹園,看那園丁將新長出來的筍,盡數掘起,共有五擔,太尉吩咐叫五個值班的挑了,跟濟公送到寺里去。濟顛謝了太尉,領著這五擔筍回寺來,眾僧在山門前望見,盡皆歡喜,忙來報知長老,長老讚歎道:『道濟作用果是不凡!』不一時濟顛同筍到了,長老叫人收了筍,取出五百文錢,酬勞了送筍的五個人,一面即命煮筍,與合寺僧人同吃了,眾僧俱各歡喜散去不提。

過了幾日,濟顛在寺,忽想起靈隱寺昌長老已死,不曾去送喪,又聞得是印鐵牛做了長老,不知規矩如何?遂定了主意,要去望望,遂一逕走到靈隱寺,煩侍者通報了。長老想道:『他是個瘋子,一向被昌長老逐出外地,今日又來做甚麼?莫非想著舊事,要來纏擾?只不睬他便了。』遂吩咐侍者回報不在,侍者回覆了濟顛,濟顛冷笑了一聲,又走到西堂來見小西堂,那小西堂也回說不在;濟顛遂向行童,借了筆硯,去冷泉亭下作詩一首,罵長老道:

幾百年來靈隱寺,如何卻被鐵牛閑;

蹄中有漏難耕種,鼻上無穴不受穿。

道眼豈如驢眼瞎,寺門常似獄門關;

冷泉有水無鵷鷺,空自留名在世間。

又做一絕,譏誚西堂道:

小小庵兒小小窗,小小房兒小小床;

出入小童並小行,小心服侍小西堂。

題完將二詩付與行童,逕自回寺,這行童不敢隱瞞,將詩呈與長老,長老大怒道:『這濟顛自恃做得兩首詩,認得幾個朝官,怎敢就如此無禮,將我輕薄,難道我就罷了不成!』恨恨的想了一會,想出一計,那臨安府趙知府是我最相好的,待我寫書去,求他將凈慈寺門外兩傍松樹,俱行砍去,破了他寺里的風水,他長老曉得是濟顛起的禍根,必然驅逐,方泄得我這口惡氣。算計定了,遂寫書去求趙太守不提。

且說德輝長老這一日正與濟顛同坐,說些閑話,忽門公來報道:『不好了!寺中禍事到了,臨安府趙太爺,親自帶了百十餘人,要砍去寺門兩旁松樹!』長老著忙道:『這些松樹,乃一寺風水所關,若砍去,又眼見得這寺就要敗了,如何是好?』濟顛道:『長老休慌,待弟子去見他。』長老道:『我聞得官人十分利害,你須要小心,切不可觸他之怒,否則,便無法解救了。』濟顛道:『我師寬心,萬萬無妨。』遂從從容容走出山門,向著趙太守施禮道:『凈慈寺書記僧道濟參見相公。』太守道:『你就是濟顛么?』濟顛道:『正是!』趙太守道:『聞你善作詩詞,譏誚罵人,我今來伐你寺前的松樹,你也敢作詩譏誚罵我么?』濟顛道:『水腐蟲生,人有可譏誚處方可譏誚之,相公乃一郡福星,百姓受惠,小僧頌德不遑,焉敢譏誚?相公此來若果是伐木,小僧不揣,吟詩一首,敢為草木乞其餘生,望相公垂鑒。』趙太守道:『你且念來我聽。』濟顛遂信口吟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與山僧作故交;

滿眼枝柯千載茂,可憐刀斧一齊拋。

窗前不見龍蛇影,屋畔無聞風雨潮;

最苦早間飛去鶴,晚回難覓舊時巢。

趙太守聽了濟顛之詩,沉吟了半晌道:『你卻是個有學問的高僧!本府誤聽人言,幾乎造下一重罪孽。』遂命伐樹人盡皆散去,復與濟顛作禮道:『果是好詩,字字動人,此地山環翡翠,屋隱煙霞,大有禪林風味,意欲再求一首佳章,與小官參悟,萬勿吝教!』濟顛聽了,遂信口長吟一律道:

白石嶙嶙接翠嵐,翠嵐深處結茅庵;

煮茶迎客月當戶,採藥出門雲滿藍。

花被鳥拈疑佛笑,琴為風拂宛禪談;

今朝偶識東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參。

太守聽了,嘆賞不巳,道:『吾師語含宿慧,道現真修,下官有一律奉贈,以博一哂!』亦長吟一律道:

不作人間骨肉僧,朗同明月凈同冰;

閑思吐作詩壇瑞,變相留為法界征。

從性入禪誰問法?明心是性不傳燈;

下根久墮貪嗔夢,今日方欣識上乘。

濟顛聽了,再三感謝,遂邀太守入寺獻齋,太守欣然齋罷,方才別去。

長老見太守去了,方對眾僧道:『今日若非濟顛,這些松樹危矣!快叫人請他來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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