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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二月裡,這真是個好天氣。特別在出殯的日子,太陽那麼絢燦地普照著,使喪家的人們也蒙上了一層隱秘的喜氣了。有一支中音的薩士風在輕輕地吹奏著很東洋風的《荒城之月》。它聽來感傷,但也和這天氣一樣地,有一種浪漫的悅樂之感。他為高個子修好了伸縮管,彆起嘴將喇叭朝地下試吹了三個音,於是抬起來對著大街很富於溫情地和著《荒城之月》。然後他忽然地停住了,他只吹了三個音。他睜大了本來細瞇著的眼,他便這樣地在伸縮的方向看見了伊。

高個子伸著手,將伸縮管喇叭接了去。高個子說:

「行了,行了。謝謝,謝謝。」

這樣地說著,高個子若有所思地將喇叭挾在腋下,一手掏出一支縐得像蚯蚓一般的煙伸到他的眼前,差一點碰到了他的鼻子。他後退了一步,猛力地搖著頭,彆著嘴做出一個笑容。不過這樣的笑容,和他要預備吹奏時的表情,是頗難於區別的。高個子便咬住那煙,用手扶直了它,劃了一支洋火燒紅了一端,嗶嘰嗶嘰地抽了起來。他坐在一條長木凳上,心在很異樣地悸動著。沒有看見伊,已經有了五年了吧。但他卻能一眼認出伊來。伊站在陽光裡,將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讓臀部向左邊畫著十分優美的曼陀玲琴的弧。還是那樣的站法啊。然而如今伊變得很婷婷了。很多年前,伊也曾這樣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時他們都在康樂隊裡,幾乎每天都在大卡車的顛簸中到處表演。

「三角臉,唱個歌好嗎!」伊說。聲音沙啞,彷彿鴨子。

他猛然地回過頭來,看見伊便是那樣地站著,抱著一隻吉他琴。伊那時又瘦又小,在月光中,尤其的顯得好笑。

「很夜了,唱什麼歌!」

然而伊只顧站著,那樣地站著。他拍了拍沙灘,伊便很和順地坐在他的旁邊。月亮在海水上碎成許多閃閃的魚鱗。

「那麼說故事吧。」

「囉囌!」

「說一個就好。」伊說著,脫掉拖鞋,裸著的腳丫子便像蟋蟀似地釘進沙裡去。

「十五、六歲了,聽什麼故事!」

「說一個你們家裡的故事。你們大陸上的故事。」

伊仰著頭,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乾枯的小臉,使伊的發育得很不好的身體,看來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經開始有些兒發禿的頭。他編扯過許多馬賊、內戰、私刑的故事。

不過那並不是用來迷住像伊這樣的貌寢的女子的啊。他看著那些梳著長長的頭髮的女隊員們張著小嘴,聽得入神,真是賞心樂事。然而,除了聽故事,伊們總是跟年輕的樂師泡著。

這使他寂寞得很。樂師們常常這樣地說:

「我們的三角臉,才真是柳下惠哩!」

而他便總是笑笑,紅著那張確乎有些三角形的臉。

他接過吉他琴,撩撥了一組和弦。琴聲在夜空中錚錝著。

漁火在極遠的地方又明又滅。他正苦於懷鄉,說什麼「家裡的」故事呢?

「講一個故事。講一個猴子的故事。」他說,嘆息著。

他於是想起了一支故事。那是寫在一本日本的小畫冊上的故事。在淪陷給日本的東北,他的姊姊曾說給他聽過。他只看著五彩的小插畫,一個猴子被賣給馬戲團,備嘗辛酸,歷經苦楚,有一個月圓的夜,猴子想起了森林裡的老家,想起了爸爸、媽媽、哥哥、姊姊——。

伊坐在那裡,抱著屈著的腿,很安靜地哭著。他慌了起來,囁嚅地說:

「開玩笑,怎麼的了!」

伊站了起來。瘦楞楞地,彷彿一具著衣的骷髏。伊站了一會兒,逐漸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樣。

就是那樣的。然而,於今伊卻穿著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深藍的底子,到處鑲滾著金黃的花紋。十二月的陽光浴著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藍色,看來柔和了些。伊的戴著太陽眼鏡的臉,比起往時要豐腴了許多。伊正專心地注視著天空中畫著橢圓的鴿子們。一支紅旗在向牠們招搖。他原想走進陽光裡,叫伊:

「小瘦丫頭兒!」

而伊也會用伊的有些沙啞的嗓門叫起來的罷。但他只是坐在那兒,望著伊。伊再也不是個「小瘦丫頭兒」了。他覺得自己果然已在蒼老著,像舊了的鼓,綴綴補補了的銅號那樣,又醜陋、又淒涼。在康樂隊裡的那麼些年,他才逐漸接近四十。然而一年一年地過著,倒也尚不識老去的滋味的。不知道那些女孩兒們和樂師們,都早已把他當作叔伯之輩了。然而他還只是笑笑。不是不服老,卻是因著心身兩面,一直都是放浪如素的緣故。他真正的開始覺得老,還正是那個晚上呢。

記得很清楚:那時對著那樣地站著的,並且那樣輕輕地淌淚的伊,始而惶惑,繼而憐惜,終而油然地生了一種老邁的心情。想起來,他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的。從那個霎時起,他的心才改變成為一個有了年紀的男人的心了。這樣的心情,便立刻使他穩重自在。他接著說:

「開玩笑,這是怎麼的了,小瘦丫頭兒!」

伊沒有回答。伊努力地抑壓著,也終於沒有了哭聲。月亮真是美麗,那樣靜悄悄地照明著長長的沙灘、碉堡、和幾棟營房,叫人實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將這麼美好的時刻,秘密地在闃無一人的夜更裡展露呢?他撿起吉他琴,任意地撥了幾個和弦。他小心地、討好地、輕輕地唱著:

——王老七,養小雞,嘰咯嘰咯嘰咯————。

伊便不止地笑了起來。伊轉過身來,用一隻無肉的腿,向他輕輕地踢起一片細沙。伊忽然地又一個轉身,擤了很多的鼻涕。他的心因著伊的活潑,像午後的花朵兒那樣綻然地盛開起來。他唱著:

王老七——

伊揩好了鼻涕,盤腿坐在他的面前。伊說:

「有煙麼?」

他趕忙搜了搜口袋,遞過一支雪白的紙煙,為伊點上火。

打火機發著殷紅的火光,照著伊的鼻端。頭一次他發現伊有一隻很好的鼻子,瘦削、結實、且因留著一些鼻水,彷彿有些涼意。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頭,用挾住煙的右手支著頤。左手在沙地上歪歪斜斜地畫著許多小圓圈。伊說:

「三角臉,我講個事情你聽。」

說著,白白的煙從伊的低著的頭,裊裊地飄了上來。他說:

「好呀,好呀。」

「哭一哭,好多了。」

「我講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差不多——」

「哦,你是猴子啦,小瘦丫頭兒!」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

「嗯。」

「唉,唉!這月亮。我一吃飽飯就不對。原來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

「像我吧,連家都沒有呢。」

「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什麼用呢?」

伊說著,以臀部為軸,轉了一個半圓。伊對著那黃得發紅的大的月亮慢慢地抽著紙煙。煙草便燒得「絲絲」作響。伊掠了掠伊的頭髮,忽然說:

「三角臉。」

「呵。」他說,「很夜了,少胡思亂想。我何嘗不想家嗎?」

他於是站了起來。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鬆了琴弦。伊依舊坐著,很小心地抽著一截煙屁股,然後一彈,一條火紅的細弧在沙地上碎成萬點星火。

「我想家,也恨家裡。」伊說,「你會這樣嗎?——你不會。」

「小瘦丫頭兒,」他說,將琴的胴體掮在肩上,彷彿扛著一隻槍。他說:「小瘦丫頭,過去的事,想它做什麼?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

伊霍然地站立起來,拍著身上的沙粒。伊張著嘴巴打起呵欠來。眨了眨眼,伊看著他,低聲地說:

「三角臉,你事情見得多。」伊停了一下,說:「可是你是斷斷不知道:一個人被賣出去,是什麼滋味。」

「我知道。」他猛然地說,睜大了眼睛。伊看著他的微禿的,果然有些兒三角形的臉,不禁笑了起來。

「就好像我們鄉下的豬、牛那樣地被賣掉了。兩萬五,賣給他兩年。」伊說。

伊將手插進口袋裡,聳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著他,又逐漸地把重心移到左腿上。伊的右腿便在那裡輕輕地踢著沙子,彷彿一隻小馬兒。

「帶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我娘躲在房裡哭,哭得好響,故意讓我聽到。我就是一滴眼淚也沒有。哼!」

「小瘦丫頭!」他低聲說。

伊轉身望著他,看見他的臉很憂戚地歪扭著,伊便笑了起來:

「三角臉,你知道!你知道個屁呢!」

說著,伊又躬著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說:

「夜了。睡覺了。」

他們於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著很滑稽的人影,也照著兩行孤獨的腳印。伊將手伸進他的臂彎裡,渴睡地張大了嘴打著呵欠。他的臂彎感覺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卻充滿另外一種溫暖。臨分手的時候,他說:

「要是那時我走了之後,老婆有了女兒,大約也就是你這個年紀罷。」

伊扮了一個鬼臉,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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