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〇二六年十月 百萬年的野餐

不管怎樣,這主意是媽媽提出來的:也許辦一場釣魚之旅,全家人都可以玩得盡興。不過這絕對不是媽媽的意思;蒂莫西知道得很清楚。這個想法一定來自爸爸,只是媽媽基於某種原因代為說項。

爸爸兩腳不時翻動散亂無章的火星卵石,隨口答應。於是馬上就引起一陣尖叫和騷動。很快地,帳篷塞入行囊;媽媽匆忙換穿旅行用的上衣和背心裙;爸爸顫抖的雙手將煙斗填滿煙絲,眼睛盯著火星的天空;三名男孩高聲叫喊,衝上汽艇,沒人留意到父母,除了蒂莫西之外。

爸爸推動螺栓,小舟引擎的嗡嗡聲立刻響徹雲霄。水花向後飛濺,船兒筆直朝前,全家人齊聲歡呼:「好耶!」

蒂莫西和爸爸一起坐在船尾,小巧的手指就擺在爸爸多毛粗壯的大手上面;他注視著運河轉折處,整艘船正駛離那支離破碎的地方;後頭正是他們小小的家庭火箭,一路從地球飛來,降落於火星地表的所在。他還記得他們離開地球的前一晚:爸爸不知用什麼方法,從哪兒尋獲這架火箭,全家人匆匆忙忙急於動身,說是要去火星度假。就度假而言,路途實在太過遙遠,不過看在兩個弟弟的分上,蒂莫西並沒有多說什麼。他們到了火星,而現在他們卻說: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釣魚。

小船沿運河逆流而上,爸爸透露出古怪的神情,蒂莫西無法臆測那究竟代表什麼意義。眼光銳利,卻或許帶著幾分輕鬆。臉上深深的皺紋因此綻放笑容,而非愁眉深鎖,亦非嚎啕哭泣。

冷卻中的火箭也往反方向飛逝,轉個彎就不見影跡。

「我們要走多遠?」羅伯特的手掌濺起水花,看起來就像一隻小螃蟹跳入紫羅蘭色的流水中。

爸爸輕聲說出:「一百萬年。」

「哇!」羅伯特驚嘆道。

「看哪,孩子們,」媽媽柔軟細長的手臂指向某處,「那兒有一座死城。」

他們熱切觀看,興緻甚濃。死城彷彿特別為了他們,孤伶伶地躺在那邊,動也不動,在火星氣象員特別製造的寂靜炎夏里打盹假寐。

爸爸看起來似乎因為這城是死的而心滿意足。

它僅剩一落落分散四處的粉紅岩石,沉睡在隆起的沙地上;還有幾根傾圮的楹柱、一座與世獨立的祭壇,然後又是綿延不絕的塵沙,方圓幾英里均空無一物。白色荒漠包圍運河,河面也是空空蕩蕩的藍藍一片。

就在此時,有隻鳥飛了起來。像是扔擲飛越藍色池塘的石頭,擊中某處,深深地沉入水面,終於消失不見。

爸爸看到時還嚇了一跳。「我以為那是火箭呢。」

蒂莫西注視著海天交連的深邃景象,試圖要找出地球,仔細看看上頭依舊持續的戰爭、崩壞的城市和自從他出生的那一天以來,一直不停打打殺殺的人們。可是他什麼也沒瞧見。戰事太過遙遠;從這裡看去,就好比從高聳參天、安靜無聲的教堂底下,觀看兩隻蒼蠅在上方拱門相互搏鬥、至死方休,實在沒有意義。

威廉·托馬斯擦了擦前額,發覺兒子的手像只年幼的蜘蛛,激動地抓著他的手臂。他將眼神對準兒子:「蒂米,怎麼啦?」

「我很好,爸爸。」

蒂莫西無法體會身旁那個巨大的成人身體裡頭究竟在想些什麼。這名男子有個大大的鷹鉤鼻,皮膚曬得黝黑,甚至要脫皮了——那熱切的藍色眼睛就好比他在地球上夏天放學過後所把玩的瑪瑙彈珠,兩條腿又粗又長,像柱子一樣,外頭套著寬鬆的馬褲。

「爸爸,你在看什麼,看得這麼用力?」

「我正在尋找地球人的邏輯、常識、好心的政府、和平,還有責任感。」

「那些都在上面嗎?」

「不,我並沒有找到。已經都不在了。也許地球再也不會有這些東西。也許我們一直欺騙自己,以為它們曾經存在過。」

「唔?」

「看看魚吧。」爸爸指著河裡說道。

三個男孩搖搖擺擺,彎著柔軟的脖子,一面觀看,一面發出女高音般的尖叫。他們噢噢啊啊,驚嘆不已。一條銀色環魚浮現在他們身旁,隨波起伏,像一道虹彩般漸漸靠近,一下子包圍住食物顆粒,張口吞食。

爸爸注意到這一幕,開口講話,聲音平淡、低沉。

「就像戰爭一樣啊。戰爭一直游在旁邊,尋找獵物,一口吞了進去。沒多久——地球就不見了。」

「威廉。」媽媽提醒道。

「對不起。」爸爸道了歉。

他們靜坐不動,將手伸進運河內,感受那清澈、冰涼的河水快速流過。四周只有引擎嗡嗡作響,船兒滑行水面,陽光普照,空氣因此受熱膨脹。

「我們要到什麼時候才看得見火星人?」邁克爾高聲問道。

「也許快了,」爸爸答道,「可能就在今晚吧。」

「噢,可是火星種族現在已經滅絕了呢。」媽媽提出質疑。

「不,並沒有。我會找幾個火星人給你們看,我是說真的。」爸爸立刻回應。

蒂莫西聽了暗暗皺起眉頭,但並沒有插話搭腔。事情益發變得古怪。先是度假,再來是釣魚,現在又是去看人。

其他兩個男孩倒認真地架起雙手,朝著七英尺深的石砌河底窺探,尋找火星人的蹤跡。

「他們長什麼樣子?」邁克爾追問道。

「等你看到就知道了。」爸爸帶著幾分笑意,蒂莫西注意到他臉頰上的脈動。

媽媽的身形纖細柔弱,一頭金髮捆紮成辮,盤在頭上以髮飾固定;眼睛的色澤與陰影下沁涼深邃的河水雷同,近乎全紫,還帶有點點琥珀的光輝。思緒像魚兒一般,悠遊於眼眶四周,清晰可見——有的明亮、有的黯淡,有的飛快閃過、有的緩慢而輕鬆;某些時候則隱晦不現,像是她抬頭觀望地球方位的一刻,除了原本的光彩,就再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她坐在船頭,一手擱在船緣,另一手則擺在深藍馬褲的膝蓋部位。柔嫩項頸上的一道曬痕,彰顯出上衣領口在該處盛開如一朵白花。

她不停朝前眺望,想看看那兒有什麼動靜,但實在看不清楚,於是她往回注視自己的丈夫。從他眼裡的反光,她終於知道前方的一切;而且他的眼神之中,還增添了屬於自己的一部分,那份果敢、堅毅,使她欣然接受,原本緊繃的臉龐鬆弛下來,轉過頭去,剎那間明白所要追尋的目標。

蒂莫西也看了。可是他所能看見的不過是紫色運河像一道筆直的鉛筆線,居中穿過風蝕山丘所圍繞的低矮卻寬闊的谷地,直到消失在天的盡頭。運河持續向前,穿過小巧玲瓏的都市,假使你搖動它們,還會像枯乾頭骨內的甲蟲一樣沙沙作響。這樣的城池,有一百座、有兩百座,全都進入了炎炎夏日,或是沁涼夏夜裡的夢鄉……

他們走過千百萬英里,只為了這次的郊遊——mol·L-1不過是去釣魚,可是火箭上頭還帶了把槍。不過只是度一次假,為何還帶了這麼多食物,就貯藏在火箭附近的隱秘處,夠他們全家吃上一年又一年?度假。在這假期神秘面紗的背後,絕對不可能是一張輕柔的笑臉,而是某種僵硬、骨突,或許還恐怖駭人的惡容。蒂莫西無法揭開這面紗,而他那兩個弟弟正忙不迭地歡度他們各自十歲和八歲的童年。

「還沒看到火星人呢,真是胡說八道。」羅伯特兩手捧著尖削的下巴,憤怒地盯著運河。

爸爸隨身帶著原子收音機,就綁在手腕上。它以古老的原理運作:只要把它貼在耳朵旁邊,就會開始振動,說說唱唱。爸爸正聽著它,他的臉看起來就像那些頹圮的火星城市,塌陷、乾涸,形容枯槁。

隨後他將收音機遞給媽媽。媽媽聽到聲響,嘴巴張得老大。

「什麼……」蒂莫西開口詰問,卻一直無法把話說完。

就在此時,他們身後傳來兩次驚天動地、刻骨銘心的大爆炸,接著是六波較小的衝擊。

爸爸猛一抬頭,立即加速。小舟顛簸跳躍,飛快前進。羅伯特受到驚嚇,尖叫連連;邁克爾倒滿心歡喜,抱住媽媽的大腿,緊盯著水花連珠炮似的沖刷他的鼻尖。

爸爸突然來了個急轉彎,放慢速度,進入一條細小的支流,直朝一座散發著蟹肉氣味、老舊半毀的石砌碼頭而去。小船迎面撞上,力道之大,使得大家都摔向前方,幸虧沒人受傷。爸爸早已屈身觀察運河上的漣漪是否描繪出他們藏身的路線。水波橫越河面,拍擊石岸折回河中,又再度交疊在一起,抵消平息;陽光下波紋片片,最後全都消失無蹤。

爸爸傾聽著,其他人也一樣。

爸爸回蕩的呼吸聲,猶如拳頭擊打在濕冷碼頭緣石的聲響。陰影之中,媽媽那一雙像貓一樣靈活的眼睛正打量著他,試圖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得以明了接下來又有什麼事情發生。

爸爸終於放鬆心情,呼了一口大氣,對著自己笑了。

「是火箭沒錯。我太神經過敏了。就是火箭的緣故。」

邁克爾問道:「究竟是怎麼了,老爸,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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