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那件事了嗎?」
「什麼事啊?」
「那些黑鬼,那些黑鬼!」
「他們怎麼啦?」
「他們要走啦,閃人啦,落跑啦;你沒聽到風聲嗎?」
「你在說啥?閃人?他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他們有這能力,他們也想這麼做,事實上,他們已經在打包行李了。」
「只有少數幾個吧?」
「南方的每一個黑鬼都要走!」
「不會吧?」
「沒錯!」
「我得要親眼看看。我可不相信有這種事。他們要去哪兒——回非洲嗎?」
一陣沉默。
「火星。」
「你是說那顆叫火星的行星?」
「是這樣沒錯。」
幾名男子站在酷熱無比的金屬門廊底下。有人剛點完煙斗,另一個人對著正午的炙熱煙塵啐了口唾沫。
「他們可不能走啊,他們不能那樣做。」
「不管怎樣,他們已經在著手進行了。」
「你從哪兒聽來這個消息?」
「到處都在傳,一分鐘前連收音機也在報,剛剛才報過呢。」
這群男人像是一整排積滿塵埃的雕像,突然醒轉過來。
五金行老闆塞繆爾·蒂斯笑得很尷尬。「我在想阿獃出了什麼事。一個鐘頭之前他才騎著我的自行車出去,到現在還沒從柏德曼太太那邊回來。你們認為那個黑鬼蠢蛋會傻傻地一路踩到火星嗎?」
男子們嗤之以鼻。
「我要說的是,他最好把我的鐵馬牽來還我。上天保佑,我可不想它給偷走了。」
「大家聽著!」
那些男人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同時轉身,還撞個滿懷。
街道的那一頭像是沖斷了的堤防,溫暖的黑色流水降臨,吞沒整座城鎮。成排商店構成的亮白河岸之間,寂靜的樹蔭底下,一股黝黑浪潮默默襲來,如同濃稠的夏日糖蜜傾倒徑流於黃塵滾滾的道路。擁擠的人群走得好慢、好慢,塞滿了男人、女人、馬匹及吠叫的犬只,還有年幼的男孩和女孩。
構成這波巨浪的每個個體,嘴裡念念有詞,發出河流般的鳴響。夏天的河水潺潺行向某處,無可挽回。這遲緩而穩固的暗流,劃開了晝間的光亮,其間散布著機靈的白點,那是眼睛,那象牙白的眼睛直視前方,環顧四周。
在此同時,這條長河,這條綿長而無盡的巨河,從眾多舊水道匯聚成一條新的;數不盡的涓涓細流,幽暗但持續流動的小溪、小河,此時聚集在一起,成為一道強勁的主幹,奔流向前,毫不停歇。水裡不時浮現夾帶而來的器物:老爺鐘敲擊報響、廚房定時器滴答作聲、關在籠里的母雞尖叫嘶鳴,間或摻雜著嬰兒哭鬧;騾子和貓咪泅泳在厚實的渦流之中。爆開的床墊彈出彈簧,剎那間騰越河面;花樣百出的髮飾伸得老高;還有紙箱、條板箱、橡木框里黑漆漆的祖先遺像——河水不停地流動,一旁觀看的白人男子只能像是一群焦躁不安的獵犬,坐在金屬門廊上頭,兩手空空,懊悔著為何不能及時修補堤防。
塞繆爾·蒂斯無法相信這個事實。「喂,去他媽的,他們要去哪兒坐交通工具呀?他們要怎麼上火星啊?」
「搭火箭哪!」夸特曼老爹答道。
「真他媽的一群蠢貨。他們從哪兒弄來的火箭?」
「存錢自己做啊!」
「從來沒聽過有這種事。」
「看起來是這些黑鬼偷偷摸摸,完全靠自己研發出來的。不曉得在哪裡做的——可能是非洲吧。」
「他們有那種能力嗎?」塞繆爾·蒂斯在門廊上踱來踱去,一面詰問道,「難道就沒有國法可管嗎?」
「沒有,又不是要跟我們宣戰。」老爹輕聲說。
「他們在哪裡起飛,去他的,居然敢耍花樣,玩陰的?」蒂斯吼叫道。
「根據他們的時間表,我們城裡所有的黑鬼會在鄉巴佬湖那邊會合,一點鐘的時候,火箭會過來載他們到火星。」
「打電話給州長,叫他派出國民兵啊,」蒂斯依然惱火,「總該有人通報消息給他們嘛!」
「蒂斯,你家的女人來了。」
大家再度轉身。
他們張眼觀望;艷陽下,完全沒有風的動靜,發燙的道路彼端首先出現一個白人女子的身影,第二個、第三個隨後跟上。她們目瞪口呆,好比古代草紙,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有的在哭,有的則擺出一副晚娘的嚴峻臉孔。這些女人全都來尋找自己的丈夫。她們推開酒吧大門,消失其中;她們進入涼爽、靜謐的雜貨店;她們前往葯妝鋪和車庫探尋。其中一個,也就是克拉拉·蒂斯太太,風塵僕僕地走到五金行的門廊前面,抬頭眯眼看著她那氣得全身僵硬的先生,此時黑色潮水正浩浩蕩蕩地從她身後流過。
「露辛達出事啦,爸爸;你得回家處理呀!」
「我才不會為個啥勞什子的黑鬼回去!」
「她要走啦!沒有她我該怎麼辦哪?」
「靠你自個兒幹活吧,還能怎麼辦?我才不要跪下來求她不要走咧。」
「可是她就像是我們的家人一樣。」蒂斯太太嚎啕大哭。
「不要鬼吼鬼叫!我不准你在外頭這樣哭哭啼啼,只為了一個天殺的……」
妻子的啜泣聲打斷了他的話。她擦了擦眼睛。「我一直跟她說:『露辛達啊,』我說,『只要你留下來,我就會加你薪水,而且如果你想要的話,我還可以答應你一個禮拜放兩個晚上的假。』可是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做好決定的樣子!我以前從來都沒見過她如此堅決,所以我又問她:『難道你不愛我嗎,露辛達?』她說她愛我,可是她還是一定要走,因為事情本來就該是這樣。她清好屋子,掃個乾淨,在桌上擺好午餐,然後走向客廳大門,接著就——就站在那裡,兩隻腳旁邊各擺著一個包袱。她握著我的手,說:『再會了,蒂斯太太。』之後就走出門外,只留下飯桌上面的午餐。可是我們一家子實在太火大了,所以連一口也沒吃。我很清楚,整桌還好好的在那邊沒動過;我最後一次看到的時候已經涼掉了。」
蒂斯快要揍人了。「去他的,老婆,你他媽的給我回家,乖乖地待在那邊不要亂跑!」
「可是,爸爸……」
蒂斯大步跨進昏暗的店內,不到一分鐘便再度走出,手裡拿著一把銀色的手槍。
他的太太已經離開了。
黑色河水在建築物之間流動,行進中不時吱吱嘎嘎,腳底持續傳出細微的沙沙響聲。十分安詳,十分堅毅;沒有嬉笑、沒有狂鬧,只是一股穩定、果決、毫不間斷的洪流。
蒂斯坐在硬木座椅的邊緣,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他們之中有那麼一個人膽敢笑出聲音,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一定把他們給斃了!」
那群男人還是在等待著。
長河漫漫,靜悄悄地隨著這如夢似幻的正午一併流逝。
「看來你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啰,塞繆爾。」老爹咯咯笑道。
「我的槍打起白人也是很準的喲!」蒂斯正眼都不瞧老爹一下。老爹自討沒趣,閉上嘴巴,把頭轉向另外一邊。
「那邊的傢伙不許動!」塞繆爾·蒂斯從門廊一躍而下。他衝上前,抓住一匹馬的韁繩,上頭還載著一名高大的黑人。「你,貝爾特,給我下來!」
「是的,老闆。」貝爾特從馬背上滑到地面。
蒂斯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好,你自己說說看,你正在幹什麼好事?」
「唔,蒂斯先生……」
「依我看,你已經打好如意算盤要走了,就像那首歌——歌詞是啥?『翱翔天際』是吧?難道不是嗎?」
「是的,老闆。」黑人等著進一步的對話。
「你還記得你欠我五十塊錢吧,貝爾特?」
「是的,老闆。」
「你想偷溜?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我一定會好好打你一頓!」
「是因為這消息太令人振奮,所以我不小心忘記了,老闆。」
「喲,他不小心忘了。」蒂斯對著五金行門廊上的同伴使了個邪惡的眼色,「去你的,老兄啊,你知道你到底要去幹什麼嗎?」
「不知道,老闆。」
「你得留在這兒做工,把那五十塊給還清,否則老子我就不叫作塞繆爾·W·蒂斯!」他再度轉身,自信滿滿地笑對暗處的同夥。
貝爾特望著河水流經街道,車輛、馬匹,還有一雙雙沾滿黃塵的鞋子,承載著這股波濤,漫過商店之間的通道。貝爾特也是洪流中的一分子,卻硬生生地被攫走,無法繼續他的旅程。他開始發抖:「讓我走吧,蒂斯先生。我會從上頭寄錢回來給您,我保證!」
「貝爾特,你給我聽著。」蒂斯緊緊抓住黑人的兩條弔帶,有如豎琴鋼弦一般來回撥弄,一副不屑的表情。他朝天空哼了口氣,伸出一根骨瘦如柴的手指,直指上帝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