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舒袖

這是他兩天來第三次接同一個電話。那個男人用醉醺醺的聲音又一次報出自己的姓名:「初平陽嗎?我是周至誠。」他說,「我想買你的房子。」陌生人的舌頭打著結,讓初平陽覺得他的人和聲音都很遙遠。「對不起,房子已經有了買主。」初平陽提醒他,「已經告訴過您兩次了。」他正要掛電話,對方說:「還沒過戶,我知道。給你雙倍的價錢!」他的聲音跟腳步一樣踉踉蹌蹌,「知道我是誰嗎?」不知道。「舒袖,認識吧?我是她男人!」初平陽覺得頭皮和襠下同時一緊。他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舒袖是我老婆!她是我兒子的媽!這回你知道我是誰了吧?我要買你的房子!」初平陽從他的話里沒有聽出要挾,稍微放了一點心。「周先生您好,」初平陽說,「非常抱歉,房子真的已經有了買主。」

「不行!一定要賣給我!」現在周至誠聲音的背景開始嘈雜:一群人拖著舌頭在告別,李總,嚴總,秦主任,朱總,田局長,周總,路處長;一個經過訓練的女聲在手機邊提醒他們注意腳下,先生慢走,小心台階。「必須的!我給你雙倍的價錢!雙倍!」

這傢伙真醉了。晚上九點二十六分,他也許剛從某個酒場走出來。初平陽從書桌前坐到床上,然後重新回到書桌前,撥了舒袖的手機。舒袖說「喂」的時候他的心一顫。

「我是——」

「嗯。」舒袖說。

「你在幹嗎?」

「發獃。剛把平原哄睡。今夜可能要下雨,空氣開始潮了。」

「抱歉,」初平陽說,開始翻手邊的一本希伯來語字典。他得找點事干。「房子幾天前就決定賣給福小了。」

「房子?」

「你——先生,剛給我打了第三個電話,要買大和堂。」

「周至誠?他怎麼會有你的電話?」舒袖確信她老公不可能從她的手機里發現初平陽的號,但她還是打開通訊錄。舒耳北:舒袖的耳朵在北京。除了她和初平陽,沒人能知道這個怪兮兮的名字是誰。「他說什麼了嗎?」

「必須賣給他,雙倍的價。他說他是你老公。」

「老公還是男人?」

「男人。」

「又喝大了,」舒袖說,「他要大和堂幹嗎?」

「我能問一下他是幹什麼的嗎?」

「建房子的。至誠淮建。」

「哦,挺有名的。」初平陽明白了,至誠淮海建築工程公司。「那就更奇怪了。」

「跟我沒關係。他公司的事情我從來不問。」舒袖覺得自己的語氣離妻子遠了些,笑了笑,自嘲地說,「現在我就是個家庭婦女,帶孩子,收拾家務。」

不工作。初平陽想,嫁了一個這麼能掙錢的老公,的確不需要工作。但是她在北京的十六個月里,準確地說,是在北京後面的十四個月里,別一樣生活的新鮮感過去之後,她無法容忍沒有工作的生活。相對固定的工作如此難找。「我覺得我就是個遊魂,沒著沒落的。」她在未名湖邊的小屋裡對初平陽說,「我會被這種悠閑的生活累死。每天一睜開眼,我就開始為打發漫長的又一天焦慮,想得腦仁子疼。」閑,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她終於受不了了,回到了淮海。

也許舒袖也想起了北京的遊魂生活,初平陽聽見她的聲音忽然離手機近了:「帶孩子和家務很煩瑣,沒我媽和保姆幫忙,根本應付不下來。什麼事情都幹不了。」

湖邊的小屋只有九平方米。除去一張床、一張小桌子、兩把小椅子和一個簡易小衣櫥,兩個人不能同時轉身,想收拾也沒東西可收拾。沒孩子。放廚具的地方都沒有,一天三頓飯他們只能在北大的幾個食堂里轉著圈地吃。

為了方便和省錢,他們只能租這麼小的房子。之前他們住在北大西門外的蔚秀園,去北京之前,初平陽托朋友幫他租的,兩居中的一間小的,四層,月租八百。這房子有個毛病,去北大旁聽,到北大圖書館和教室自習,一天要進出校門好幾次,時間都花在路上。他想在校內找個方便的住處。北大裡頭的房源極有限,他每天去三角地貼求租啟事,一周過去沒一個人搭理。有一天他又去三角地,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跟他說,他租的未名湖邊上的房子,可以轉租給他。這是個詩人,立志要在北京混出名堂,兩年過去,在一個狹窄的小圈子裡混得臉熟,,但詩沒寫幾首,更談不上多大長進,半夜醒來突然覺得虛無徹骨,大哭了一場決定回福建老家,跟老婆孩子過實在日子。他帶著初平陽和舒袖去看房子。在未名湖北岸,一個老四合院,垂花門已經爛掉了三分之一,當年住過嘉慶皇帝的公主,門前有棵連抱的老槐樹。舒袖以為要住進公主府,歡喜得要命,等看見了房子,差點哭出來。四合院里住了好幾家,正房房東住著;要租的,也就是詩人現在住的,是房東用磚頭和幾塊樓板在院子中間順手搭建起來的簡易房,低矮,單薄,月租還六百。但就這樣的房子(如果還能稱作房子),這樣的價,愛租不租,一刻鐘後還有三撥人要來看。初平陽說:拿下。搬進去後,舒袖躺到床上,說:

「我怎麼覺得是住在我家的衛生間里呢!不過也好,我起碼算陪讀夫人,不是管家婆。」

「是挺煩神的。」初平陽說,「我媽決定下輩子再不做女人;她說養孩子、做家務、伺候一家人她煩透了,打算過了六十就開始抽煙喝酒。」

「六十歲才要抽煙喝酒,」舒袖說,「那是嫁對了人。嫁錯了,當晚就醉得以為自己嫁給了想嫁的人。」

希伯來語的單詞一個也看不進去。「真要下雨了,」初平陽說,「空氣都是濕的。」他等於把舒袖的話複述了一遍。在大和堂,這個邏輯是有問題的,只要不是烈日當頭,只要他的窗戶打開,書桌前的空氣永遠都是濕的;運河貼著家門日夜奔流。舒袖喜歡濕潤的空氣,皮膚自然,整個人舒展自在;在北京,空氣乾燥得皮膚都繃緊了,總讓她覺得自己提前老了。小屋裡什麼都可能缺,水不會缺,不管春夏秋冬,早上起來,刷完牙她就得先灌一大杯溫開水。喝完了,她會說,終於看見綠洲了。彷彿在沙漠里跋涉了一夜。

中間的沉默彷彿兩個人都在伸頭看天:陰沉的夜空一顆星都看不見。如果天氣預報準確,後半夜會下雨,伴有雷電。

「明天有空嗎?」舒袖說,「房子的事你別考慮我。」

「嗯。好。」後者「嗯」,前者「有空」。

「那我睡了,」她說,「你也早點睡。」

雨從黎明開始下,斷斷續續一上午,運河上下電閃雷鳴。這樣的天氣,初醫生兩口子肯定不會出門了,初平陽打電話約舒袖兩點在風水居見。他不想讓舒袖在父母別彆扭扭的目光里上樓。他只說「老地方」三個字,她就明白了。風水居是淮海風景最好的酒店之一,站在窗前可以看見運河,談戀愛的時候常去。樓下有酒吧和咖啡廳,樓上是客房。

初平陽坐在咖啡廳的玻璃幕牆邊,看見舒袖從計程車里出來,沒打開傘直接冒雨跑進來。她在他對面坐下,頭髮梢上往下滴水。初平陽遞給她紙巾,站起來出了咖啡廳;回來的時候在她身邊說:「516。」然後就上樓了。516房間。舒袖的濕頭髮和臉上的水讓他決定要一間房。五分鐘後,他聽見了敲門聲。

他們像一對悲哀的偷情人。進了門抱在一起的姿態都是絕望的,搖搖晃晃幾次要倒在地毯上。舒袖的舌頭用盡此生最後的力量在初平陽嘴裡攪動,初平陽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動蕩的旋渦,隨時會被舒袖吃下去。舒袖的嘴移到他的耳朵上,「耳朵,耳朵,」她說,「趕快離開吧。去北京也好,去耶路撒冷也好,只要別待在淮海。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會好的,」初平陽說,「都會好的。」

「不會好!」舒袖說,「永遠都不會好!你無法想像這幾天我是怎麼過來的。我必須盯著兒子一直看,二十四小時和他在一起,才能不衝出門去找你!我不想做個壞女人,平陽,我不想做個壞女人。我更不想做個壞媽媽。」

衛生間沒用上,來之前兩個人都做好了準備。他們知道會發生什麼。該來的就讓它來。不會有下一次了,他們都清楚。到此為止:一個像枚圖釘被摁在原地,只能生活在過去和當下;一個兩手空空,必須生活在未來。當然,你要說世界上沒有不可改變的事情,你肯定是對的;可是,有些事肯定不是你想改就改想變就變的,當你圖謀改變的時候,你不僅要有能力對自己破舊立新,你還得讓圍繞你的整個世界天翻地覆。「壞女人」已經突破了舒袖的底線;「壞媽媽」?你還是要了她的命吧。幾年前在北京,他們倆接受過一個變態的問卷調查。問:在你和愛人之間只能活一個,你會選擇哪一種?A,自殺;B,他殺;C,殺別人。初平陽選A。舒袖選B,理由是:對誰都下不了手。

他們把過去用過的所有姿勢和偏僻的愛好全都複習了一遍。他把她牢牢地壓在身底;她翻身騎坐在他胯上;他把她的兩腿扛到肩上;她跪在床上,撅起屁股,讓他在後面用整個身心撞擊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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