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易長安

如果有經歷就能寫出好文章,易長安確信自己會是個不錯的作家。僅這兩天里,他就從北京跑到天津,再跑到秦皇島,接著再回天津。如此反覆折騰,就算寫寫一路上顛三倒四的好玩事,用去幾個章節都沒問題,何況他們這是馬不停蹄的逃亡。林惠惠抱怨一直窩在車裡,腰都坐斷了,此刻她抱著一隻雙手蒙面的玩具泰迪熊,下巴抵在泰迪熊疲憊的腦門上;其實大部分時間她都是躺著的,用安全帶把自己拴在后座上,儘管心懷恐懼,晃晃悠悠還是一次次把自己晃睡著了。睡久了腰也疼嘛。易長安和小舅子輪流坐在駕駛座和副駕座上,關鍵的時候需要日夜兼程,尼桑越野車的輪子都跑出了熱辣辣的橡膠味。林惠惠一路上都在問,危險嗎?易長安懶得理她,給他小舅子使了個眼色。小林就說,要危險你還能好好地躺在車后座上嗎?他姐姐撇了撇嘴,不危險你們幹嗎沒命地跑?易長安,說你呢!你搖頭晃腦的坐在那裡想什麼?易長安說:

「我在想,假如經歷和寫作的成就成正比,我跑了這麼多地方,該寫成多大的作家。」

林惠惠笑了。「你能把情書寫過五封再說。當年你可是說每天給我寫一封,馬上第五年了,你還停在第四封上。」

「情書能當飯吃?」小林開著車,「對你好才是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易長安覺得這話像諷刺或者提醒,扭頭看看小林,那張忠誠的臉又讓他確信他是在稱讚自己。這個小舅子,這種時候還能帶在身邊的,也就他了。小林跟了他五年,在辦假證這條道上他們篳路藍縷,有酒同喝,有肉同吃,有妞同泡。他把自己的親姐姐也介紹給了他,他堅定地認為,這個當著姐姐的面叫「長安」、其他時候稱「老大」的男人,是條漢子,肯定也會是個人物;果然,易長安做大了。易長安相信他的忠誠,一個男人名利賓士,可能會把妹妹送進虎口,但很少會打姐姐的主意。小林把親姐姐介紹給易長安的時候說,老大,只要你對我姐好。易長安說,你可想好了,我不結婚,不生孩子,我還會找別的女人。小林說,只要你對她好。這一點他做到了。她是易長安留在身邊時間最久的女人,別的女人可以隨時換,她從來不換。他懷疑主要的原因在小林,他固然要對這個女人負責,更重要的是,對一個如此信任自己的小兄弟負責。干他們這一行,錢重要,義氣更重要;義氣靠得住了,聲譽也就立得住,錢自會排著隊往你口袋裡跑。當然,他也喜歡她。她有一股蠻橫的韌勁兒,既悶騷又明騷,嘴頭上兇巴巴的不饒人,骨子裡心疼男人。

「你們男人不懂,」林惠惠說,「情書比飯管用多了。」

這回輪小林笑了,「姐,我看你才適合當作家。槽牙都酸掉了。」

「不跟你們說了,沒情趣!停車!」

「下車幹啥?趕著路呢。」

「荒郊野外的,還能幹啥?尿尿。」

易長安指了指路標,二十公里外有服務區。「下了高速換牌照。還有,準備好駕駛證和身份證。」

小林拍了拍座椅後背。都準備好了。易長安在駕駛座上弄了點小機關,椅背有一部分是空的,平常用來放輕巧應急的東西。現在裝的是四對號碼不同的汽車牌照、三個人的備用駕駛證和身份證、一些現金、一把藏刀和一把小巧的手槍。現金、藏刀(易長安去西藏時買的,在林芝。賣藏刀的老媽媽說,這把刀是家傳的寶物,能辟邪,可逢凶化吉)和手槍(在甘肅天水,一個退伍軍人、當時民間鐵匠藝人,邱師傅,根據自己離開部隊時帶回來的五十三顆子彈,量身定做了這把手槍。邱師傅說,如果易長安不告訴別人,那麼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世上還有這麼一把槍。儘管是手工製作,但比真槍還耐看,在實用主義之外還有真槍不具備的質樸的美感)是真的,牌照、駕駛證和身份證是假的;每到一個城市,他們都要給汽車換上一個新的牌照;每到一個城市,他們都要給自己換上一個新的駕駛證和身份證,證件上有他們的標準照,他們給自己取了別緻的名字。如果你打算從證件人手抓到他們,幾乎沒有可能。易長安是干這個的,他能把任何證件在形式上做到亂真的程度。他的敬業態度用來造假幣也綽綽有餘。

要不是這兩年他把興趣轉移到製作假的汽車牌照上,他的工作重心很可能是建立假證信息的資料庫;也就是說,他所偽造的證件,你在相應的網路資料庫里都能夠找到與之匹配的信息。這是個龐大的工程,科技含量比較高,需要一大批高精尖的專業人才才能完成。易長安想,勞民傷財的事,還是等賺足了錢再說。正好過去零零散散進行的汽車假牌照業務出人意料地突飛猛進。山東的某老客戶找上門來,和他簽了一個長期的流水訂單,他們會把所需要的牌照樣本提前發給易長安,易長安負責找人製作,數目之大讓他眼暈。合作了半年,他才弄清楚對方的來路,那個長著絡腮鬍子的老傢伙是個盜車團伙的頭頭,手下有近百號人分散在全國各大城市,開鎖技術一流,百分之八十的隊員能在十秒內把最可靠的車鎖打開,而且不觸動報警系統。偷了車開著就跑,然後換上假牌照,到三線或者四線小城市賣掉。易長安不關心絡腮鬍子最終把贓車賣到哪,他只管承做訂單;他也以為自己只是個兼營假牌照的,沒想到該盜車團伙最近突然隆重地進入了公安部的黑名單,假牌照和配套的假駕駛證成了盜車環節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也跟著被視為盜車集團的關鍵分子之一。

十天前,絡腮鬍子給他打了個電話,絡腮鬍子說:「兄弟,歡迎你入伙。最近小心。」沒頭沒腦,說完就掛了。撥回去,「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易長安沒當回事,他掙的就是每天都得「小心」的錢;假如合作也算入伙,那他早就入伙了,為什麼絡腮鬍子現在才「歡迎」呢?莫名其妙。兩天後,一個小兄弟從東北老家帶了兩盒雪蛤送他,易長安用不上,林惠惠也不願吃。不管它有多白多雪,也不管木瓜雪蛤對女人有多好,聽見一個「蛤」字,林惠惠就覺得皮膚上冒出一堆疙瘩,渾身癢。易長安想起來公安局的沈警官沒準需要,他老娘剛做了股骨頭置換手術,大動作,很傷元氣,老太太又長年哮喘,雪蛤對症滋補,就讓小林開車送過去。當晚沈警官回電,謝謝,但務請以後別再來往。

「多心了。」易長安在電話里說,「我是送給一個姓沈的哥們兒的,不是送給沈警官。放心,不添亂。要不我就親自給老太太送過去。」

「哥們兒,」沈警官沉默了一會兒,說,「最近風大。好像有個什麼盜車案。好自為之吧。記著,我不認識你。」

「當然,所有警察都是我易長安的死對頭。」

易長安查來電顯示。既不是沈警官的手機號,也不是他家裡的電話,更不是他辦公室的號碼。看來真來事了,北京這邊都要動手了。就算絡腮鬍子他信不過,沈警官他是絕對信得過的,他們幾次交往都令人滿意。

沈警官是易長安的第一個警察客戶,那時候他剛乾這行不久,還沒學會跟警察打交道,見了戴大蓋帽的腿肚子都要暗暗哆嗦;後來見多了,膽子也大了,管你局長、警司還是督察,找上門的就是客戶,在商言商,該多少就多少,別拿一身警服嚇人。警察也需要假證,易長安的警察客戶里,相當一部分都是外地的,在當地做他們怕露餡,也擔心質量不過關,千里迢迢跑北京來求個心安。沈警官的老婆評職稱,緊急需要一些學位證書、獲獎證書之類的東西,他從小區門口的電線杆子上看到了易長安貼的電話號碼。

那時候易長安對每一單生意都很敬業,他想把這件事干好。沈警官需要1993年北京理工大學的會計碩士專業學位證書,需要1999年和2001年北京市海淀區會計系統先進個人的獲獎證書。這幾樣母本都不好找,沒有原件就沒法照葫蘆畫瓢。他托初平陽在網上搜到幾種樣本,又徵詢了相關朋友,最後每一種圈定兩個方案。易長安交貨時帶去六本證書,每樣二選一,還對注意事項作了詳細的說明,把沈警官小感動了一下。沈警官問:

「知道我是幹啥的嗎?」

「不知道。」

「真不知道?」

「警察。」

「你咋知道的?」

「有你太太的名字,又有你的姓,網上一搜就出來了。」

「因為我是警察你才做得這麼周全?」

「對我來說只有客戶,沒有警察。除非你想把我抓進去。」

沈警官遞給他一張名片,「只要不過分,小麻煩可以找我。」

一年後易長安找了他,遇到麻煩了。他的業務拓展太過迅速,讓部分同行看不下去了。易長安的確適合干這個,嘴頭上比一般人能忽悠,他在你面前站五分鐘,就能告訴你多一個證件可能會帶來的五百條好處;他在錢上不跟你斤斤計較,多一點少一點都無所謂;當然,關鍵是活兒幹得漂亮,中文的證件當然不在話下,外文的活兒也能幹,英文和韓語他自己處理,搞不定的法語、德語、日語和西班牙語等證件,他找初平陽(初平陽從北大幫他介紹了一群外文系的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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