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恐懼

老康凌晨一點敲我的門,穿著睡衣和拖鞋,嘴唇都青了,牙齒咯嗒嗒響。他跟我說,小初,壞壞了,資料丟丟了。我問什麼資料如此重大,讓咱們的心理學博士後都結巴了,他可是專做別人恐懼心理疏導的。從北大裡頭的博士後宿舍到我現在的住處,穿拖鞋就算小跑,也得二十分鐘,他都沒套上雙襪子。門外的風呼呼的。

——開開電腦。他說。

我把電腦打開,給他倒杯熱水。老康抱著滾燙的杯子直往胸口裡摁,臉上慢慢有了點人樣。他以最快的速度打開網頁。在一個我從沒上過的論壇,他用滑鼠點著一個帖子讓我看,就這個,問題就就在這裡。我湊上去溜了一眼,就是幾張紙的掃描件,用照片的形式貼在論壇上。沒標題,上來就是人名,後頭有個括弧,括弧里註明此人的性別、出生年月、籍貫、常住地、職業,跟在冒號後面的是此人害怕啥,恐懼所從何來,言簡意賅。一大串人名,依次排列,冒號後頭的恐懼有長有短。

——就這玩意兒?我說,我還以為政治局的最新決議被你弄丟了。

——這是大大事,小初。老康又結巴上了,涉及別人的隱隱私。

這麼說我就明白了,隱私是得保密。

——這裡有的是朋友,你也認認識的。老康說,各樣的恐懼隱私都都有。

獵奇的心理不太好,但我還是沒忍住又湊上去。果然,在那幾頁紙里我數出了三個熟人,他們的恐懼匪夷所思。我是說,在平常的交往中,我在他們臉上看不見一絲驚慌神色,轉瞬即逝的都沒有。

——這是啥玩意兒?我問他。

——恐懼調查。我在做一個關於恐懼的研究課題。

我又伸頭看了看,還是沒怎麼看進去。

——早知道我前天就不去國圖了,真是要了命。老康說。他把問題弄得很嚴重。

這個調查他做了有一陣子了,全國各地跑,逮著人就問,願意接受一個恐懼調查嗎?保密的。為了誘惑別人受訪,他給每人送一個北京奧運會的吉祥物小福娃。他想看看人的恐懼的深層心理結構。前天下午他從圖書館出來,覺得手頭的資料不夠充分,臨時決定去國圖。從北大東門上公交車,坐下來就睡著了。這個學術狂人,每天都在壓榨自己的睡眠時間。我提醒他,下手別太狠,小心榨過頭,想睡都睡不著了。他在320路公交車上睡得很香,喇叭里報站「國家圖書館」到了時,他迷糊了一會兒才回過神,在車門關閉前的一瞬間沖了出去。小睡之後神清氣爽,康博後登上國圖高遠的台階,一路都得意:一覺醒來到國圖,啥也沒耽誤。進門時他習慣性地摸書包,這一次他拿的不是包,而是一個印有北大標誌的牛皮紙大信封,裡面有一沓資料和一個新買的筆記本。啥也沒摸著,冷汗刷的就出來了。下車太急,他把大信封落公交車上了。作為一個正在做博士後的心理醫生,老康心裡出現了劇烈波動。那幾張紙和筆記本不值錢,摘抄的資料也可以重新再來,問捲來的隱私值錢。何止是值錢,他一筆一畫整理出來,向所有受訪者承諾過,這是職業道德。

他跳下台階衝到馬路上,招了輛計程車讓師傅沿320路車這條線追。他在「軍事博物館」那站追上了320,去北京西站的車從來都塞得滿滿的,他坐過的位子上坐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沒看見什麼大信封,她從甘家口站上車,周圍除了人和行李,任何多餘的東西都沒看見。老康去問售票員,售票員聳聳肩,雙手一攤,你看,上下車客人多得像趕集,丟個人都有可能。老康只好暗自祈禱,那個撿了大信封的人撿了就撿了,回家就當垃圾扔了,然後永遠都是垃圾,直到那些紙張從地球上消失。

——等會兒,老康,你先喝點熱水冷靜一下。我看看都是些啥毛病。

下面摘錄的就是我看到的一部分。因為專欄需要,我選的全是出生於上世紀70年代的受訪者。為了保護別人的隱私,姓名用代稱:

趙甲(男,1973年生,江西修水人,常住九江,建築工程師):開始我做了一個噩夢,你能想到的殺人放火毒蛇猛獸我都能做出來;因為可怕,我就害怕做這個夢。總是害怕,反倒繼續做噩夢,做的是害怕自己做噩夢的夢。然後又因為恐懼做害怕噩夢的夢,繼而又做害怕做噩夢的夢的夢。就這麼以此類推做下去,我的夢無限延伸,如同兩面鏡子對照,怕做噩夢的夢的夢的夢(這裡必須用省略號)不斷地延展和膨脹,越來越大越來越長,讓我的睡眠沉重無比,苦不堪言。我都快被這個懼怕噩夢的夢弄瘋了。你看我的黑眼圈,我能不睡就不睡,睜著眼熬到天亮。

錢乙(男,1975年生,浙江海寧人,常住杭州,旅遊公司副總):我對偶然性有種神經質的懼怕。人家說這是強迫症,不知道是不是。我忍不住就會想像某個已經發生的事情的偶然性,給它無數的假設,越假設我越恐懼,越恐懼我越忍不住地假設。我總在想,事情要是往那個壞極了的方向走,那會是什麼樣子。你知道的,當然會越來越壞,太可怕了。假設耗掉了我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要命的是我不能自拔。

孫丙(女,1978年生,江蘇連雲港人,常住上海,自由撰稿人):我總覺得這世上還有另一個自己在。不論到哪裡,我都會下意識地去注意看見的人名、經過身邊的每一張臉,去聽她們的聲音。我希望遇到另一個我,但我又害怕遇到另一個我。我很糾結。

李丁(男,1970年生,山西原平人,常住北京,藝術家):我沒有大恐懼,只有小恐懼,不過,誰又能說小恐懼就一定不是大恐懼呢,是不是?六月初的一個晚上,我買了一束白菊花從天安門東地鐵站出來,被警察揪住了。他問我拿花幹什麼,我說送給我女朋友,她最喜歡的花就是白菊花。警察不相信,非說我有問題,沒收了我的花,還把我拎到局子里關了一夜。那夜空調開得太大,把我凍壞了。第二天早上他們放了我,沒給任何理由。從那以後,我見著警察就跑。

周戊(女,1979年生,河南洛陽人,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博士生):還有人想在人群里找到另一個自己?天哪,不可思議。你知道我怕什麼?撞衫!我最怕的就是看見某個人跟我穿一樣的衣服。不管長得像不像,我都會渾身發癢,想撓,想把自己皮膚撕開;好像不是撞衫,而是倆人長了相同的皮膚。我想躲,覺得自己突然被當眾扒光了,突然成了一個身份可疑的人,正在冒充別人活在這世上。所以你看,我這衣服,每一件都是找裁縫做的,我得讓他們盡量確保從此不再做這一款式的衣服。

吳己(男,1974年生,陝西安康人,常住深圳,企業高管):沒什麼不能說的。我就是想做愛,每天都想。你說性交也行,這個詞更帶勁兒。過了三十二歲之後突然這樣,我單身,很忙,沒時間談戀愛,結婚更免談,就算累得倒頭就睡,醒來第一件事也是想性交。雖然在深圳這種地方,我也沒瞎搞過,你不信也無所謂。我去醫院查了,不是性亢進。心理醫生問我是不是受到什麼刺激,好像沒有。就是想。有時候突然來了那感覺,都想把老二一刀去了。也有人說是工作太忙導致的,不明白。我在網上看到,有個女孩和我的感覺有點像。她可能比我還忙,但就是整天覺得那地方空蕩蕩的,總想找一根東西把它塞滿,惡狠狠地塞滿。跟性亢進沒關係。所以擔心,現在我一天到晚想搞,一天到晚擔心自己想搞,更累了。

鄭庚(女,1975年生,湖北洪湖人,常住天津,中學教師):這個年齡,當然是安全感。朋友和同事們的婚姻排著隊亮紅燈。她們說,我撐不了十年。現在我們結婚九年,孩子五歲,一年前我就開始擔心。離婚的隊伍每天都在提醒我。老公工作忙,應酬也多,經常出差不在家。我越來越敏感,擔心出問題。每次他回到家我都得提醒自己,別瞎猜,免得心理暗示,覺得誰都是賊。也越來越不自信。他的事業越做越大,職務越來越高,人人都覺得他光鮮,看上去也比我年輕。其實我比他小兩歲。二十五歲教書,到現在還是原地踏步走,圈子和視野越來越小,我覺得我們的距離在拉大。如果他要出點什麼事,我都不知道我和女兒該怎麼辦。真擔心,經常被噩夢嚇醒,我都夢見他和一個長頭髮的年輕女孩在一起三次了。

王辛(男,1972年生,四川綿陽人,常住北京,公務員):怕被人超過,尤其是年輕人。八〇後。現在的孩子真是有眼力見兒,他們比你更擅長揣摩領導的心思,很多事情都能搶在你前頭。領導賞識了,你才有上升空間,在機關里待過的都明白。我擔心自己到頭了。後來的孩子頭腦太好使了。上不去本身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在你後面的都上去了,你原地踏步,等於在倒退。我帶了兩個徒弟,都不錯,有能力也有心眼,我一想到哪一天他們成了我的上司,跟我說,「王老師,給我倒杯茶」,我撞牆的心都有了。

馮壬(男,1979年生,甘肅蘭州人,常住天津,保安):跟你說了,你得保證不告訴別人。保證?嗯。我想殺人,真的。你要在這個小區當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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