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傑

晚上八點二十到花街。一路上楊傑和賈凡換著開,兩小時倒一次班。有時候不到兩小時,天送要尿尿,從服務區出來楊傑就直接坐到駕駛座上,頻繁的換駕賈凡都煩了,哪像一個前專業司機乾的事,我才二十齣頭,昨夜睡得也好,你對我的信任就不能一次性超過兩個小時嗎?楊傑當然相信賈凡的能力,但淹死的都是會水的,絕大多數車禍也都是精力過剩者整出來的;車上有福小和天送,他必須把「萬一」也排除在外。忍忍吧,他對賈凡說,有你開不動的時候。車到淮海,下高速有兩個口,一個通往廠房所在的鎮子,一個通往花街,楊傑指指花街。福小建議先去廠房看看,免得楊澤著急,楊傑說,一年到頭他沒有不急的時候,別耽誤天送睡覺。他們穿過南大街,麥當勞巨大的黃色「m」懸在夜空里,相當的囂張。寬敞的南大街水泥馬路停下來,花街的石板路一下子收緊了,燈光照在石頭上,明亮間著幽暗,緩慢的起伏和顛簸,福小覺得車像行駛在一個陳舊的夢上。她看錶,八點二十,天送又睡著了。

景侉子聽見敲門聲走出來,打開門半天沒敢認福小,昨天她把頭髮剪短了。景侉子看著昏黃的燈光里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還抱著個孩子,為了看清楚,他把眼睛眯起來,身體下意識地往後仰。這個女人的短髮包住了兩腮,傾斜梳理的劉海遮擋住大半個額頭,她半遮半掩地像一個人。吃多了紅燒肉的景侉子覺得自己需要足夠的時間才能把對方認出來,他把目光轉向她懷裡的孩子,眼睛陡然睜大,受了驚似的雙腳起跳,向後蹦了一步,他扭頭對著門樓里喊:

「他媽,他媽,快!快來!」

福小聽見秦素文夾在鍋碗瓢盆里的聲音:「你又怎麼了?一驚一乍的!」

天送被景侉子的喊聲驚醒了,睜眼看見頭髮花白的老頭,有點蒙,咧開嘴就哭,抱住福小脖子直往她腦袋後面躲。景侉子繼續退,退到剛從門樓里出來的老婆身邊,指著天送的指頭直哆嗦,說:

「天,天,天——」

秦素文說:「福小?你回來了?」

福小說:「天送。爸,我兒子天送。」

景侉子還在指。秦素文用胳膊肘搗搗他,「老東西,咱們外孫回來了!」

福小說:「媽,不是外孫,是孫子。姓景,景天送。」

景侉子總算把腦子裡的紅燒肉扒拉到一邊,搓著手呵呵地笑,說:「孫子,對,孫子。天送,來,讓爺,爺,爺爺抱。」景侉子只在做夢和幻想的時候念叨過「爺爺」這個詞,現在說出來,舌頭的動作很生疏。

賈凡幫景侉子往下拎箱子。楊傑在接電話。崔曉萱電話追得緊,他都抽不出空來跟叔叔阿姨打招呼,只能向他們擺擺手。崔曉萱簡直是掐著點打來的。

「到哪兒了?」她問。

「快到家了。」

「快到家是到哪兒了?」

「還能到哪兒?路上唄。」

「不到花街看看?」

「明天吧。這一路坐得,屁股都成木頭了。」

「來了也不看看姑媽,小心老歪姑父不高興。」

「不是說明天就過來看嘛。」

「車過門口也不停?」

楊傑想,啥意思?他往北看,花街南北向,基本上是單行道,小車要在巷子里掉頭得有相當的技術,他這樣的大賓士,想都別想,只能一條道跑下去。老歪雜貨鋪在福小家北邊。沒有奇蹟,只有意外,就算花街的夜晚很黑,就算遠處的燈光漫漶形同虛設,他也看得出一百多米外老歪雜貨鋪門前站著的那個人是崔曉萱。楊傑放下手機,向崔曉萱走過去。

「你怎麼到這兒了?」

雜貨鋪的燈光鋪滿了路面,點點從油膩的櫃檯後面冒出腦袋,喊爸爸爸爸。楊傑對女兒招招手,讓她過來。

「你不也來了嗎?」崔曉萱說。

「福小想回家,我順便送送她。」

「哦,」崔曉萱說,「順便一送就五百公里。真是送君千里啊。」點點跑到楊傑身邊,想抱住楊傑的腿,被崔曉萱一把拉到她跟前。「點點,咱娘倆坐飛機,你爸開車,你說,坐飛機好還是開車好?」

「開車好!」

「點點也知道開車好啊?」崔曉萱說,「開車當然好啦!」

崔曉萱一旦開始陰陽怪氣地說話,楊傑就覺得極其的沒意思,好像生活突然變了質。這個女人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說話呢。如果不是動輒就陰陽怪氣,如果不是死守著她那點狹隘的北京人的傲慢和優越感,這女人堪稱完美。現在,就在眼前,她站在花街昏暗的燈光里,你也能看出她的漂亮和風韻,她衣服的剪裁和做工和別人不一樣,隨便從花街上找個人,問他這女人是幹什麼的,他一定會說,要麼是演員,要麼是藝術家。答對了,這是個藝術家,搞美術的;也是個演員,在朋友的電影和電視劇里客串過幾回女三號或者女四號和女五號。她站在這裡有讓花街蓬蓽增輝之感,但是,你就不能不這麼陰陽怪氣地說話嗎?還有——果然,她又把舊賬翻出來了:

「楊傑,我提醒你,要不是我,你補辦個身份證都得往鄉下跑!」

她從來都把鶴頂稱作鄉下。的確是鄉下,一個小縣城的郊區。但是你已經在淮海了,你就不能換個說法,「你補辦個身份證都得往鶴頂跑」?他是因為和她結了婚,戶口才從鶴頂遷到了北京,變成了一個有北京身份證的人。在他們家的戶口簿上,崔曉萱是戶主,寫在戶口簿的最前面;第二頁是點點的;楊傑最後進京,第三頁才是他的。所以,哪天楊傑惹點點不高興了,崔曉萱就跟女兒說,閨女,你爸要再惹咱娘兒倆生氣,我們就把戶口簿的最後一頁撕掉,好不好?點點說,好。當然這是玩笑,不過玩笑說出的是真相。

楊傑不想跟她頂,地方不合適。他只點點頭,表示完全正確。

「還有,」崔曉萱得理不饒人的勁兒又上來了,「當年可是你脫了鞋子追我的!」

楊傑難堪地擺擺手。此情況完全屬實,他在北戴河的沙灘上,脫了鞋子追崔曉萱,就為了得到她一句準話,同不同意做他女朋友。他擺手不是賴賬,而是不想讓姑媽和姑父聽見。活大半輩子了,什麼情啊愛啊,聽見了老兩口會臉紅。老兩口本來站在櫃檯外面,現在退回到櫃檯里了,還裝出專註清點貨物的樣子。

「好了好了,」楊傑說,「崔老師,我全認。我就奇怪了,你下了飛機不回鶴頂,跑花街來幹什麼?」

「不是聽說你要來么。」

「閨女在呢,說正經的。」

「看房子。」

「看啥房子?」

「大和堂啊。」崔曉萱說,「我去看了,位置不錯。風光帶要是搞大了,大和堂裝修一下,賣水晶產品穩賺。」

楊傑頭皮開始發緊。「我不是告訴你,平陽家的房子我不要了嗎?」

「告訴了啊,你說長安想要。」崔曉萱說,「我給易長安打電話了,我說對不起,房子我們還是打算留下來。」

「你怎麼能這麼說!長安怎麼說?」

「我這麼說怎麼了?這房子我想要了,犯法嗎?他沒怎麼說。告訴完他我們想留著,我就把電話掛了,他都沒來得及哼一聲。」

楊傑在背光的地方痛苦地笑了。正確的行程應該是這樣:崔曉萱和點點在南京下了飛機,楊澤,或者楊澤派去的人已經等在祿口機場的出口,幫她們把行李箱拎上車,開車的如果不是楊澤,一定也是最可靠的司機,三個半小時後,她們到達鶴頂。必須要最好的司機。此刻她們早應該吃過了父親做的淮海風味的晚飯,大煮乾絲一定會出現在飯桌上,點點最愛吃這道菜。但事實上是,她們在花街,崔曉萱站在姑媽家的雜貨鋪門口給自己打電話。弟弟及時地發來簡訊:

哥,嫂子要先去花街,只好從命。不知葫蘆里要賣啥葯。

楊傑回:明白。

其實他沒那麼明白,但說一點不明白也不對,這事肯定跟福小有關。鑒於老婆對福小的敵意,楊傑決定迴避,別在花街上給自己找不痛快。他不記得是否跟崔曉萱說過,開車回淮海會捎帶上福小,但他的確是先徵求了她們娘兒倆意見,確認她們要飛才帶上福小的。問題是,崔曉萱怎麼知道車上還坐著另外一對娘兒倆?

從南邊來了一群人,秦家四口和賈凡。天送只要媽媽抱。景侉子和秦素文哪知道中間的彎彎繞繞,上來就感謝。感謝楊傑,感謝崔曉萱,感謝點點,連老歪兩口子都感謝上了。福小向崔曉萱和點點問好,向老歪夫妻倆問好;讓天送也向他們問好,天送只用鼻子哼了哼。崔曉萱連哼都沒哼。她行事素來果決,看不上的人正眼不瞧一下;若是你不幸喜歡她,她會真誠地告訴你:你喜歡我哪一點,我改還不行嗎?問題是,她並非看不上福小,而是憋了一肚子邪火。搶先收養了天送,這一條崔曉萱肯定一輩子都過不去。楊傑對福小莫名其妙的心疼和照顧,崔曉萱沒敵意也不可能;她拿不出他們曖昧的證據,但她以女人的直覺擔保,他們的關係三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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