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秦福小

到五月,樓里出來散步的人就多了。天開始熱,燥了一天的風涼下來,吹到身上很舒服;小區對面的萬泉河公園很寬敞,有花有草,有噴泉和假山,還有很多長條椅可供休息,坐下來,躺著,風一吹人就睡著了;到九點多鐘醒過來,哆嗦兩下往家走,排著隊堵在電梯門口要進來。八點半到十點之間,電梯得上上下下不停地跑,福小忙著按鈕、和人說話,十八層樓的居民都認識。今晚安靜,過了八點電梯就不動了,因為剛下了一陣雨,溫度立馬降下來,都待在家裡不露頭了。北京就這樣,天氣稍有點兒風吹草動人就亂。眼看著滿大街出租跑空車,只要落了五分鐘的雨,想打到一輛車比你現造一輛都難,到處都是驚慌逃竄的人,所有車都在摁喇叭。社會心理學的專家們認為,這是因為大城市裡的生活缺少安全感。福小不知道這論斷是否科學,以她的經驗,小地方對雨雪等天氣突變倒是有過剩的平常心,大雨瓢潑也照樣光著腦袋在外面走。照專家的推論,那些偏遠的小鄉鎮就該有充沛的安全感;在貧困落後的生活中心安理得,這個論斷要推過去好像不太容易。

福小在工作服裡面加了一件長袖T恤,坐下來不動的時候才覺得正好。天氣預報又放了空炮。她剛從收音機里聽到,今天下午平谷區的山裡還下了一毫米半的雪;五月飛雪,反常的自然現象是在進一步強調我們的生活缺少安全感嗎?安全感的確相當奢侈,傍晚時候,一個中年男人跟著房產公司的中介到十三樓看房子,上下電梯都在抱怨,房價高成這樣,還想不想讓人活。讓房主今晚就定奪,別明天早上一覺醒來,價錢又上去了。中介說,放心,這絕對是跳樓價。顧客回答,是你跳還是我跳?中介說,價錢跳。顧客哼了一聲,你說的是價錢從十二樓往十三樓跳吧?他們離開後,電梯繼續上行,纜繩碰巧在十二樓往十三樓上升的時候嘎吱嘎吱響了幾下,福小想,房價上漲的聲音可能就這樣。

最後一個乘客是十五樓,下了以後電梯就停在那裡。福小不喜歡懸在半空的那種上不能頂天、下不能立地的感覺,於是將電梯運行到一樓,在一樓她更有安全感。沒人的時候她也不喜歡將電梯門敞開,那樣她也覺得沒有安全感。她的安全感在於,在一樓但關上門,別人看不見她,而一旦天送出了事,她打開門就可以往家跑。這個時候天送只能一個人在家,四歲零兩個月的孩子,一個人爬上床,拉上被子,滅掉燈,閉上眼睡覺。福小上小夜班,傍晚六點到午夜十二點,這期間只能偶爾回去一趟,看一眼天送就往回跑。五分鐘前,她正做數獨,天送打來電話,說:

「媽媽,我想跟你說完最後一句話就睡。」

「不是已經跟媽媽說過了嗎?」

「那是倒數第二句,現在才是倒數第一句。」

「那你說吧。」

「媽媽,我想跟你說,你要在電梯里害怕了,就給我打電話。」

福小當時眼淚就往下掉,掛了電話在電梯里想天送。這孩子養得值——值不值都得養。第一次在初平陽拍到的照片中看見小傢伙時,她覺得他眼神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初平陽剛考上博士,跟著導師和同學做一個社會福利方面的課題,把北京周圍的養老院和孤兒院轉著圈子考察了一遍,最遠的已經考察到了河北地界,收集了不少文字和音像資料。楊傑婚後一直沒孩子,一直在猶豫是否要收養一個,初平陽就把他在孤兒院帶回來的信息發給他看,照片里有天送。那時候天送叫藍石頭,負責他們幾個男孩的阿姨姓藍,藍阿姨喜歡他,希望這孩子能像石頭一樣健康、堅強、有稜有角。在楊傑召集的一次聚會中,初平陽把這些照片帶到知春路上的無名居,在這家淮揚菜館裡,楊傑夫婦希望初平陽、易長安和秦福小能給他們出出主意:領養還是不領養;若領養,領養什麼樣的孩子。在眾多孩子照片中,福小看見了藍石頭。一歲多的藍石頭小細胳膊小細腿,頂著顆大腦袋,躲在一群孩子的後面,大眼睛裡那種與生俱來的憂鬱讓福小的腸胃驟然扭結了一下;這疼痛只有在她想到死去的弟弟天賜的時候才會有,二十年來,只要天賜的名字和嘴角上翹的笑臉出現在她頭腦里,腸胃就要扭結。但這事很快就過去了,照片里的藍石頭占的空間很小,眼睛更小,是否有福小認為的憂鬱都很難說;即使有,也不稀奇,這世上有多少人,每個人眯縫小眼以後表情都會顯得很深沉。

一周後,他們驅車前往河北的那家孤兒院。在鄉下,離最近的村子半里路,一個大院子里有前後三排紅瓦房,院子後面是條水流向西的河。這地方原來是養老院,一個做傢具生意發了財的老闆建的,最多時有過二十三個老人;經營了三年,老闆生意砸了,養老院也掙不了幾個錢,老闆決定把院子賣掉,老人們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轉手之後成了孤兒院,政府出錢來維持。福小在院子里的小操場上看見了藍石頭,怯怯地靠著滑梯,半張臉躲在陰影里。他們給孩子們帶去糖果和巧克力,分發的時候楊傑老婆問福小,你覺得哪一個孩子最好?福小說,都好。的確都好。她看他們高興覺得好,她看他們羞怯、難過也覺得好;那些有殘疾和缺陷的孩子,她也覺得好,是讓她心疼的好。這麼小的小東西,她抱著他們,捏著他們肉肉的小屁股蛋,覺得這些都是剛長出來的果子,新鮮得讓人不知道怎麼才好。

楊傑兩口子在離開孤兒院時沒表態,他們還在躊躇。領養孩子是一輩子的事,必須慎之又慎。易長安從開始就不贊成領養,他連自己生孩子都嫌麻煩,要什麼孩子嘛,能把自己餵飽整快活了已經不容易了。他喋喋不休一路,讓楊傑和崔曉萱心裡浮上來的幾個目標又慢慢沉下去。回到北京,晚上沒事的時候福小翻看數碼相機里的照片,但凡有藍石頭的鏡頭,她都在自己身體里聽見咯噔一聲,彷彿一扇沉重的鐵門被打開。他們倆在發黑的紅磚圍牆下有張合影,福小蹲著,攬著藍石頭的小身體,藍石頭很不情願地將右手搭在她肩膀上。福小覺得肩膀上的那個位置現在還熱著。圍牆固執、強硬、傲慢地充滿整個鏡頭,在想像的空間里可以無限延伸,直到成為藍石頭的世界的隱喻。她盯著照片里的藍石頭看,在他的臉上看見了天賜。天賜被一道牆隔在另外一個世界。凌晨兩點半,她在近百次輾轉反側之後,起床給初平陽打電話,如果她要領養一個孩子可不可以。

「你瘋了?」初平陽從中英文對照的《聖經》上抬起頭,兩眼酸澀。「這事首先得問你男朋友。」

「你只要跟我說,沒結婚的女孩子可不可以領養。」

「當然可以。」

「沒年齡限制?」

「無配偶的男性收養女孩時,年齡限制才比較嚴格:收養人與被收養人的年齡要相差四十周歲以上。」

「那好,我要領養藍石頭。明天你陪我去。」

初平陽抽了一口涼氣,福小還是原來那個福小,就算把天下走遍了,她也不會改。她從十七歲離家出走,在中國的版圖上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在北京停下來,她還是秦福小。

第二天陰雨,一大早找楊傑,楊傑關機,易長安開著他的尼桑越野車帶他們倆去了孤兒院。手續繁複,要體檢,要出示很多證明,填很多表格,簽很多字,條條款款都得過一遍,關鍵是這個流程中的負責官員不是你不在就是他缺席,全等齊了,手續辦好,晚飯都吃過很長時間了。北京的雨一直下到河北,又從河北下回來。車在泥濘的野地里暢行無阻,易長安跟初平陽說,你還說我買越野車嘚瑟,這要楊傑的寶馬來跑,早趴泥坑裡歇著了。藍石頭瞪大眼看著雨線抽打車窗,在福小懷裡恐懼得一動不動,他把哭聲憋在肚子里,帶著恐懼睡著了。等他再睜開眼,躺在福小的床上,看見的是北京明亮的陽光,他哇的一聲哭起來,要藍阿姨。福小把他抱起來,說:

「乖,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是你媽媽了。」

楊傑和崔曉萱一周半之後決定領養那個大腦袋的男孩。初平陽告訴他們,藍石頭已經成了福小的兒子,改叫景天送。崔曉萱當即在電話那頭叫起來,這叫什麼事,參謀成了挖牆腳的!楊傑你他媽的都找了些什麼人!

「不發瘋會死嗎?」楊傑說崔曉萱,然後問初平陽,「平陽,她怎麼會領養孩子?」

「她說,」初平陽心事重重地說,「藍石頭像天賜。」

楊傑在那頭沒吭聲,半天才說:「沒看出多像啊。」

「她說像。」

「像個鬼!她就是不想讓我們好!」崔曉萱的討伐裡帶了哭腔。為了要孩子她把北京所有醫院和專家都看遍了,也做過無數次艱難的嘗試,最後一個老教授跟她說,孩子,認了吧。她花了一年時間才接受這結果,又花了一年時間接受領養一個孩子的建議,因為楊傑希望有個孩子,現在她失眠十個夜晚之後終於決定領養一個男孩,卻被秦福小挖了牆腳。多少年裡她其實就挺煩這個女人,只要一提起秦福小和景天賜,楊傑那沉痛和游移的眼神就讓她不舒服。除了有點嫻靜和堅定的姿色,她就沒看出這個十幾年來漂泊全國各地、干過無數匪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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