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舒袖

晚上十點,初平陽去了南大街的「地球村網吧」,把專欄給小白髮過去。花街上一大半人都睡了,只有店鋪和路燈還發出光。初平陽一陣疾走,他在「地球村網吧」待了四十五分鐘,發了郵件,用英文回覆了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塞繆爾教授的郵件,在鳳凰網上匆忙瀏覽了一會兒新聞,然後付了網費。待不下去。「地球村」在一個五十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台式電腦擺得密密麻麻,每台電腦前都坐著一個或者兩個人,大部分中學生的樣子,穿著怪異,髮型和頭髮的顏色也稀奇古怪,戴著耳機打遊戲或者看電影。初平陽在緊裡面拐角處找到一台空閑電腦,旁邊是一對年輕人,骨感的男孩和女孩。他們正在看的電影涉嫌情色,屏幕里一個後背綴滿油汗的寬肩膀男人伏在一個光溜溜的女人身上,金髮女人把兩條腿像手銬一樣鎖在男人的腰上。男孩和女孩戴同一副耳機,右耳塞在男孩的左耳朵里,左耳塞在女孩的右耳朵里。初平陽看見男孩和女孩的手分別在對方的衣服里蠕動。他們根本不搭理身邊是不是多了一個人。

黏稠的汗味、腳臭味、荷爾蒙味、煙味、酒味、口臭味、酸腐的打嗝味、劣質化妝品味、屁味,以及眾多初平陽找不到來路的氣味,這就是「地球村」。鳳凰網的新聞顯示,這個世界同樣亂七八糟。管理員坐在吧台的電腦前昏昏欲睡,初平陽把一小時的費用放到他面前,趕緊拉開門。不滿一小時按一小時計費。

外面的空氣依然很好。故鄉最讓他懷念的人和事里,好空氣是其一。除了和陌生的網吧管理員說過兩個字「上網」,在「地球村」里他一聲沒吭,但他從網吧出來之後,第二天四條街都知道,大和堂的初平陽從北京回來了,要賣房子。當然這也是後話。現在,夜晚十一點剛過的故鄉空氣潮濕,他點上一根煙,天上沒有星星,煙霧帶出了他肺里的濁氣。他開始往回走。

從南大街往花街走,十字路口處,他在一棟四層建築的玻璃櫥窗上看見了自己。這家品牌鞋店的櫥窗里,擺滿了各種款式的男女鞋,在鞋子中間,在鞋子之上,黑暗的玻璃如同鏡子浮現出初平陽的臉。確切地說,他看見了自己的兩隻耳朵。三年半來,他每次照鏡子總是先看見自己的耳朵,然後才是五官和整個腦袋。即便在黑暗的鏡子里,也可以看出他的耳朵有很好的弧度,形狀和構造麯折精巧,該挺拔的地方挺拔,該溫厚的地方溫厚,既不喧囂張揚地去招風,也不貧薄小氣、拘謹地貼住腦袋;他的耳垂圓潤豐厚,相書上說,該耳有福。但初平陽對此並不關心,他看好自己耳垂的原因是,舒袖說:「看見這對耳垂我就心安。」舒袖是他前女朋友。他的耳朵是舒袖表達兩人情愛的信物,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舒袖就說:想你的耳朵。後來,舒袖從他們租住的未名湖邊的小屋裡搬走,一個人返回故鄉嫁了人,結婚的前一天晚上,她給初平陽寫了一條沒發出去的簡訊:想你的耳朵和未名湖。寫完後刪掉了。

他們戀愛不久,舒袖就把他的耳朵掛在嘴上。有天晚上,那時候初平陽還在淮海師範大學教授西方美學,在他的單身宿舍,在床上,窗外的燈光照進五樓的黑夜,他看見舒袖撐起上半身,一張臉懸在他面前。

「你幹嗎?」

舒袖摩挲著他的兩隻耳朵說:「我想吃掉你的耳朵。」

「又不是豬耳朵,不好吃。」

「一定很好吃。」舒袖說,頭髮披散下來,聲音和氣息一下子充滿了情慾意味,「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的耳朵。」

「好,讓你吃。」他胳膊一撐翻到她身上。

後來,黑夜平息,舒袖摸著他潮濕的耳垂說:「我怎麼就喜歡上你了呢?我還以為你有多帥,你看看這張臉,眼睛不大,鼻子不高,嘴倒不小,下面的牙齒也沒長齊。」

「那怎麼又喜歡了呢?」

「耳朵。」她像復仇一樣揪住了它們,「我喜歡你的耳朵。」然後一口咬住了右邊的那隻。在他覺得耳朵可能要流血之前,她鬆開嘴,說:「平陽,我決定了,你辭職我也辭,和你一起去北京。」

那時候初平陽實在忍受不了師範大學的生活,決定辭去教職到北大去考博士。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就算你要念博士,就算你不願在這裡教書,那也可以考上以後再辭職。工作如此難找,好工作更難找,真是瘋了。父母發動了能夠說得上話的任何人,他姐姐初平秋,他的朋友楊傑、易長安,他的同事呂冬,他的女朋友舒袖,他的那時候尚未去世的外公外婆,每個人都苦口婆心,大道理加起來可以編多卷本的《勸慰寶典》,都沒用。他鐵了心要走,多一天都待不下去。他可以教書,每天的課排得滿滿的都沒問題,但他就是不願意繼續兼任系裡的輔導員。

中文系有九百八十二個學生,吃喝拉撒睡再加上日常學習和管理,完全可以想像這近千號人的雜事有多大的一攤。丟了飯卡要找你,衣服晾沒了要找你,練字的毛邊紙被人偷偷拿走擦屁股了要找你,班費開支要找你,選舉一個小組長要找你,遲到早退要找你,自行車放錯了地方要找你,教材缺了一頁要找你,同學打架要找你,和兄弟系科足球聯誼賽對方啦啦隊罵粗話要找你,女學生第一次接到匿名情書要找你,男同學揍了情敵也要找你——這還都是學生的事。學校領導和老師們那頭的事更多:領導開會要找你,布置任務要找你,找人打掃衛生要找你,給學術講座湊人頭要找你,某學生無故曠課任課老師要找你,不守紀律課堂搗亂要找你,作業不交要找你,臨時調課要找你,突然想出來的課後作業通知要找你,學生課堂上暈倒了要找你,系領導被學校領導批評了撒氣泄火要找你,系科工作計畫的撰寫要找你,學生工作學期總結、年度總結要找你,領導寫發言稿要找你,系裡信息查詢要找你,教室更換要找你,開會音響設備的租借要找你,教師之間和家庭內部出現矛盾糾紛要找你,陪領導和顯赫的家長喝酒吃飯要找你,等等等等。只要是一個人可能出現的事,只要是一個系科可能出現的事,只要是一所大學可能出現的事,包括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這所大學中文系的輔導員都可能遇到,而且必然能遇到。從早上睜開眼,到半夜終於能在自己的小床上安靜地躺下來,這一天又一天,初平陽覺得自己是在沼澤地里永無盡頭地跋涉,他經常在夢裡看見自己長變了樣,高雅的時候是絕望的西緒福斯,通俗的時候是個疲憊的老媽子。

初平陽剛畢業進來時,系裡還有一個輔導員,開學半個月,四十二歲的女輔導員病了,什麼病醫生也說不清楚,但休養是必須的,如果不累應該問題不大,若勞累肯定每況愈下。輔導員的工作怎麼可能不累呢?她請假休息了。系領導不知道她啥時候能夠回到崗位,又不願意隨便增加輔導員崗位,養活現在的教職員工已經夠他們受的了,只能拿年輕教師開刀。初平陽新來的,看上去身體也經得住折騰,就你了。

初平陽坐在系主任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提著半個屁股謹慎地說:「我想認真地把書教好。」

「沒問題,你只管好好教。」系主任說,一邊往自己的煙斗里塞香煙。他把煙點上,煙斗在嘴的前方下降再升起,白色的煙捲如同身材姣好的舞女,煙霧裊裊,系主任的所有牙,包括依然健在的智齒都是黑的,像北大荒的土地一樣充滿質感,在這個前知青灰暗的面孔前,那舞女甩動愁腸百轉的長袖子。「你可以教得和方鴻漸一樣好。」他是「錢學專家」,以擅長給《圍城》作注聞名。

「我的意思是,主任,我只想教書。」

「在我看來,不存在只能教書的好大學老師。」

「可是——」

「沒有『可是』。我的中文系沒這個詞,」系主任說。舞女的袖子越來越長,越來越大,袖子背後主任的臉像窗外的陰天,雷聲從遙遠的地方正往這個城市趕。「初老師,你可能不知道,我只喜歡遞進,不喜歡轉折。」

「那,我得兼職多久?」

「丁老師上班的時候。」

丁老師,女,四十二歲,離異,得了一種不知名的病,已經開始在家休養。初平陽想起剛進系裡時看見的丁老師,如果忽略她灰白的長頭髮,不論從前面看還是從後面看,他都以為那是一個枯瘦的男人。多年煩瑣忙碌的輔導員工作模糊了她的性別。有一天她和剛下課的老師開玩笑:「只有我女兒叫我『媽媽』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是個女的。」老師們都笑了,初平陽沒笑。他在想,如此樂觀的人老天為什麼要讓她生怪病呢,不公平。她在多麼努力地生活啊。

雷聲奔跑的速度極快,因為閃電已經到了學校里。二十五歲的初平陽看見一道紅色的霹靂划過中文系樓前的天空,彷彿天空突然分裂,傷口紅艷灼灼。主任辦公室的窗戶不夠大,初平陽的視野受限,但憑感覺,他知道這道閃電一定很長,長得足以橫穿整個校園。一道閃電最短的也有一百米,長的可達數千米。數千米有多漫長?他坐在系主任對面一下子很難恢複對數字的明確概念。他覺得空氣中熱了一下。閃電的溫度在攝氏一萬七千度至兩萬八千度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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