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匹叫淖爾的棗紅馬

毛云爾

毛云爾: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岳陽平江幕阜山中,教書謀生,業餘寫作。出版有兒童小說散文集《會飛的石頭》。連獲2008、2009冰心兒童文學獎,是第二屆張天翼兒童文學獎得主。

春末夏初的一個夜晚,萬籟俱寂。迷迷糊糊的睡夢中,我隱約聽見敲門聲。「誰呀?」我小聲地詢問,沒有人回答。一會兒,敲門聲再次響起,我從床上猛然坐起來,「誰呀!」我詢問的聲音比剛才提高了兩倍。「我,淖爾。」一個低沉而又略顯沙啞的男孩子的聲音。

我趕緊起床,將房門打開,外面月光如水,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男孩子站在那裡,全身被月光所籠罩。他的皮膚呈棗紅色,一頭棕色的長髮披至肩上。我十分納悶,因為搜索所有記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個陌生人呢?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納悶,在月光下抬起頭來,緩慢地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我叫淖爾,可以和你談談心嗎?」說完,這個自稱淖爾的孩子又將頭低了下去,或許是害怕我拒絕,在月光下面可以清晰地看出,他顯得十分局促不安。

一種莫可名狀的力量讓我無法拒絕他。我和淖爾來到了村外的小河邊,我們之間的故事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我叫淖爾。」坐在小河邊的石頭上,淖爾再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你是從外地來的吧,」我試探著問道,「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來,對嗎?」憑著直覺,我肯定淖爾的家鄉不在附近。

淖爾點了點頭。他將目光抬起來,朝西北方向望去:「那裡是大草原。」

他低沉的聲音在靜寂的夜空下飄蕩,他的目光驟然變得迷惘起來,彷彿一場乳白色的大霧從他身體的某個角落緩緩升起,然後,在他的瞳孔里瀰漫開來。

啊,大草原!淖爾的回答讓我差一點兒叫出聲來。

遙遠的大草原距離這個小山村,應該有幾千里路程。我感到無限驚訝,不知眼前這個身材瘦小的名叫淖爾的男孩子,是怎樣長途跋涉來到我們這個小山村的。我就著月光仔細打量淖爾,我和他年紀相仿,可是他明顯比我瘦多了。

「你是獨自一人嗎?」我問淖爾。

這樣的問話明顯是多餘的。假若此時淖爾身邊有自己可依可靠的熟人,他自然不會找我這個陌生人傾訴談心了。

接下來,淖爾講述了他一路上的經歷。先是走了很遠很遠的一段路程,然後,坐了幾天幾夜裡面一片漆黑的悶罐火車。具體是多少天淖爾記不清楚了,總之,離家鄉是越來越遠,家鄉熟悉的景物再也看不到了,就連呼吸的空氣里也聞不到一絲一毫家鄉的氣息了。

在月光下面,我發現淖爾有著一雙大大的不同尋常的眼睛,這雙眼睛幾乎佔據了他的大半個臉龐,眼睫毛也格外頎長。在長長的眼睫毛下面,隱約可以看見一種叫眼淚的液體在閃光。

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淖爾的雙手,那雙手竟然出乎意料的冰涼。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陣喧嘩聲吵醒。窗外的天色沒有完全亮透,灰濛濛的,整個村子卻早早醒來了。石伢子的家門口,水泄不通地聚集了許多人,大家都是來看熱鬧的。

原來,昨天,我的一個堂哥石伢子從百公里外的牲口交易市場買回來一匹馬。這消息不脛而走,整個村子差不多沸騰了。對這個長江下游的小山村而言,一頭牛見慣不慣,可一匹馬絕對稱得上是一件新鮮事物。

誰也不知道石伢子買一匹馬回來幹什麼。他妻子在一邊不停地埋怨,石伢子把埋怨當成耳邊風,他的心裡美滋滋的,正陶醉在看熱鬧的人們的讚美聲中。

「這匹馬價格不菲!」石伢子喜歡咬文嚼字。他炫耀地伸出一個指頭,在眾人眼前晃了晃,「這個數。」圍在一邊的人不約而同都伸了伸舌頭,嘖嘖,一千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呀!

「這是匹純正的棗紅馬,不錯!不錯!」石伢子自顧自地讚歎,一邊用手來回撫摩,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我突然想起石伢子曾經給我們講隋唐演義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情節叫「秦瓊賣馬」。秦瓊賣的就是棗紅馬。

圍觀的人群吵吵嚷嚷。棗紅馬顯得煩躁不安,不停地用蹄子刨地,紛披著棕色毛髮的頭顱時而低下來,好像要在地上尋找一個縫隙鑽進去,躲起來;時而又將頭顱高高地抬起,目光越過圍觀的人群,落在遠處的某個地方。

棗紅馬迷惘的目光讓我為之一怔,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是,我一時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這種目光。

這天晚上,淖爾又出現在我的房門口。他輕輕地敲著門,我連忙從床上爬起來,邊穿衣服邊往外面走,彷彿我們已經約好了似的。

我和淖爾之間沒有了陌生感,僅僅一個晚上的交往,卻好像相處了很長時間的一對好朋友。我和淖爾手拉著手,一起穿過靜悄悄的村子,來到小河邊。月亮又大又圓,掛在藍色的天幕上。淖爾迷惘的大眼睛在月光下面閃閃發光。

突然,白天的情景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我想起石伢子剛買回來的那匹棗紅馬,想起棗紅馬那雙同樣大大的迷惘的眼睛,莫非它就是淖爾?我心裡頓時充滿了疑惑。

夜晚清涼無邊的空氣里,瀰漫著無言的沉默。

淖爾沉吟良久,終於鼓足勇氣,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是的,我就是那匹棗紅馬。」在他低沉的聲音里,有著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與憂傷。

他高興的原因就是終於讓我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而他之所以憂傷,也許就是擔心我會因此拒絕與他做朋友。

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與恐懼。我更加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生怕一鬆手就失去了眼前這位好朋友似的。我發現,他冰涼的雙手在不停地顫抖。啊,他整個身體都在這個春風蕩漾的夜晚不停地顫抖。

淖爾向我講述他爸爸和媽媽的故事,他們都是草原上縱橫馳騁的駿馬。

「我非常想念我的爸爸媽媽,離開了這麼久,他們也一定非常想念我。」淖爾喃喃自語。

「你想家了?」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我不合時宜的這句話彷彿一根刺,深深地刺中了他身體里的某處隱痛。淖爾嗚嗚地哭泣起來。

「爸爸和媽媽說不定正四處尋找我呢?」淖爾的神情變得恍惚,「爸爸媽媽會把整個草原尋找遍的,他們會一天接一天尋找,會一塊草地接一塊草地尋找……最後,他們會來到湖邊,長久地站立著,等待我的身影出現在他們眺望的視野里。」

許久之後,淖爾慢慢停止了哭泣。

這天晚上,淖爾告訴我,在草原深處行走,常常會出其不意地遇見一座座規模很小的湖泊。湖泊彷彿一個孩子一樣靜靜躺在草原的懷抱里,沒有一絲雜質的湖水比天空還要湛藍,他和兄弟姐妹常常在湖邊玩耍,嬉戲。

「淖爾,就是湖的意思。」淖爾的聲音輕輕的,「這是爸爸媽媽給我取的名字,可以看出他們是多麼疼愛我,我非常喜歡這個名字。」接下來,他輕輕地念著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和淖爾在草原上奔跑。

草原的天空是多麼湛藍,白雲朵朵,被陽光鑲上了道道金邊。一隻雄鷹在我們頭頂上翱翔。

淖爾的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他一邊奔跑著,一邊滔滔不絕地向我介紹他多麼熟悉與熱愛的草原。

……我是從夢中被推醒的。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爬到高處的屋脊上了。村子裡一片嘈雜,大人們正在忙著如何將平凡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我背著書包往學校走去。我看見了淖爾一匹用韁繩拴著的棗紅馬,他的主人石伢子正在喂一些粗粗的稻草給他吃,手裡還揮舞著鞭子,似乎在警告淖爾要聽話。

淖爾也發現了我,淖爾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們像久別重逢的朋友那樣互相注視著。

我看見淖爾大大的眼睛裡,掠過一抹會心的微笑。

在淖爾的身後,迎著早晨的微風,一株石榴樹將如火如荼的花朵輕輕地搖曳。

我終於知道石伢子花一千元錢買一匹馬回來幹什麼了。

在他的心裡一直潛藏著做一個英雄的夢想。是啊,騎在一匹棗紅馬上真夠威風凜凜的,難道不像一個秦瓊式的古代英雄嗎?

石伢子學騎馬的消息吸引了大半個村子的人。人們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一起,和剛開始見到淖爾那樣吵吵嚷嚷。

淖爾被一根粗粗的韁繩牽著,在棗紅色的光滑皮毛上,赫然有幾道鞭子的印痕。我的心被一股悲傷的力量猛然揪緊了。我想像著那兇狠的鞭子是如何一下又一下地摔在淖爾嫩嫩的肌膚上。

石伢子站在淖爾的身邊。和石伢子粗壯笨重的身軀相比,淖爾顯得更加瘦小。

我看見淖爾大大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

「他還是一個孩子,不能騎他!!」我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將擁擠的人群推開,站在高大的石伢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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