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

傅蒲生夫婦,帶著他們底「總是不安靜」的孩子們住在南岸。兩年來,傅蒲生「轉運」了,和一些朋友們合夥開著一個什麼公司,或者堆棧——關於這個,傅蒲生自己也鬧不清楚,因為事情是變化萬端,而且內幕複雜——來往於重慶仰光之間,一帆風順地賺到了很多的錢。這個好運道,傅蒲生是等待了多年。二十年前,南京底一個有名的算命先生,或中國底哲學家預言說,在四十三歲的時候,傅蒲生,被掃帚星照耀著,要走好運;掃帚星底光輝來遲了兩年——但對這個算命先生,傅蒲生仍然異常的感激。因此,他底小孩們就總是不能安靜了。以前,傅蒲生還用人生底艱苦來恐嚇幼小的他們,現在他們完全被慣壞了。在這些孩子們裡面,汪卓倫底小孩痛苦地生長著。

由於蔣淑珍底冷靜的眼光和特殊的煩惱,由於另外的小孩們底赤裸的歧視,幼小的汪靜變得沉默、頑強、偏執。他在學習著孤獨,在孤獨中發展他底幻想。蔣淑珍,看著這個只有六歲的男孩如此的乖戾,覺得很痛苦。蔣淑珍每天都在這裡面浮沉,常常就沒有什麼感覺了:常常的,無論她怎樣的坦白無私,她不能對這個小孩感到她對她自己底小孩們所感到的那種感情;內心衝突的結果,她就對幼小的汪靜有著痛苦的厭惡。無論她在哪一間房裏,她總感到這個小孩藏在她底後面,偷偷地看著她——特別偷偷地看著她撫愛她自己底小孩。她有時覺得小孩底眼睛很可怕;她常常急急地,驚慌地從它逃開,有時,她不能忍耐了,責罵了他。在這種發作之後,她總是跑到樓上去,在蔣淑華的照片面前流淚,或者啼哭。——幼小的汪靜,無疑地是注意到了這一切。他心裡有著嚴重的疑問。他常常偷偷地跑上頂樓,爬在桌上,不動地,嚴肅而畏懼地凝視著這張他覺得是神聖的照片。

傅鍾芬,因為懷孕的緣故,被迫著和她底那個中學教員結婚了。對於這件事情,傅蒲生是沒有意見的,蔣淑珍卻不能饒恕。她說她絕對不能饒恕。女兒用將要自殺的聲明來恐嚇她,她也沒有動搖。這個軟弱仁慈的女人,在這件事情裏,是升到她底父親底光輝中去了,她說,對於這樣的女兒,只有要她自殺。整整的一個月,她是冷酷,頑固。她說,女兒不死,她就去死。最低限度是,女兒不離開,她就離開——回到蘇州去。傅鍾芬,從她底寬大的父親那裏,得到了一些接濟,躲在外面不敢回來。到了最後,傅蒲生只有請蔣淑媛和沈麗英來幫忙了;他計劃,假如這也沒有效果,他就用飛機送女兒到昆明去。看見了蔣淑媛和沈麗英,蔣淑珍就猛烈地發作了。最初她憤怒地咒罵一切,繼而她大哭。大家以為她已經動搖了,但是晚上她吞了鴉片。

大家把她底生命搶救出來以後,傅蒲生就向她痛哭。傅蒲生說,他記得,在他們結婚的那一天,他曾經說過:「我傅蒲生願意為你犧牲。」在以後,他曾經說過:「什麼新式的女人,都不會迷住我,我傅蒲生絕不變心。」傅蒲生哭著說到可憐的蔣淑華,他說他不是汪卓倫。

傅鍾芬跑回來了。是晚上,懷孕的、蒼白的傅鍾芬走了進來,一聲不響地向母親跪了下來。

「媽,女兒有罪。」傅鍾芬說。

蔣淑珍厭惡地,痛苦地看著她。

「起來!」蔣淑珍說,那種表現,使大家想到她亡故的老人。

「媽,我不想活了啊——」傅鍾芬大聲痛哭,說。「起來!」蔣淑珍重複地說。

這樣,事情就算是過去了。蔣淑珍沒有參加婚禮——那樣一個豪華的婚禮——使傅鍾芬在行禮之後就大哭,並且憎惡她底丈夫。婚後的生活,一直是非常的痛苦。那個教員,每天都在他底岳父面前打旋,騙了很多錢去。他底唯一的快樂,是召集很多同事到家裏來談論金錢和女人。於是,生產以後,傅鍾芬就帶著小孩回到父親家裏來。傅鍾芬覺得她底一生是完了;從前的那些豪華的幻夢,是不停地驚擾著她。她底心腸很軟;特別使她痛苦的,是她的敏感的性質。她總覺得別人比自己美麗,比自己善良,幸福。

蔣純祖來到的時候,沈麗英恰好在重慶。她是到重慶來替女兒辦理新婚的事情的。主要的,她是為自己而做這件事,她是不停地興奮著。大家都注意到,在這些時,她底眼淚特別的多;有時是因為快樂,有時是因為生氣,悲傷。她為女兒底事情已經焦慮了很久,她覺得,女兒是這樣的愚蠢、自私,絲毫都不理解她。

陸積玉,到重慶來以後,覺得非常的苦悶。主要的,她覺得別人看不起她,因為她沒有錢。在幼年的時候,她便受到金錢底刺激,現在,在這個冷酷而奢華的社會裏,她更覺得痛苦。她是一點一滴地積蓄過金錢的,她是一點一滴地積蓄過衣料的,現在她更是如此。在她底心裡,是存在著單純的,蒙昧的情感,有時發為一種對人世底利害的虛無的,悲涼的抗爭,但她底生活底目標,始終是在於獲得別人的尊敬和愛戴。她確信——她只能看到——要獲得別人底尊敬和愛戴,必須穿得好,必須有錢。在年齡較輕的時候,在南京的時候,以純潔的浪漫和倔強,她反抗過這個信念——她記得,在某一次過年的時候,她想到自殺——但現在,她需要獨立、友誼、愛情,以純潔的苦惱,她向這個信念屈服了。一方面,她覺得這個被金錢支配著的社會,中間的友誼和愛情是醜惡的——有時候,她是這樣的感傷——另一方面,她是痛苦地渴望著獨立的尊榮,友誼和愛情——她是痛苦地渴望著金錢。她是那樣的為自己底貧窮而痛苦,覺得別人一眼就看穿了她,覺得別人知道她在笨拙的外衣裏穿著她底祖母和母親底破爛的衣服,因而輕蔑她。這個世界底勢利的眼光,這使她戰慄著,手足無措了。

到重慶以後,她回家去住了幾次,並且換了四個工作地點,用她自己底話說,因為別人的勢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遠不能懂得自己底美貌,永遠不能懂得冷靜的做作,虛偽的風情,以及豪華世界底這一切秘訣的。她是拚命地積蓄著,為了做衣服,請朋友們上館子。常常是,她痛苦地積蓄了好幾個月,然後慷慨地一擲,以獲得友誼和獨立的尊榮,但這並不總是靈驗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裏流淚。

她是這樣地走上了人生底戰場,開始和命運惡鬥了。這一切,她都告訴了她底母親,因為她別無可以訴苦的對象。沒有來得及提防,她墮入戀愛了。這個她也告訴了她底母親,並且帶著一種驕傲:她覺得她是獨立了,對人世底一切,有了明澈的觀念。但接著她就又向母親訴苦。她告訴母親說,這個男子為人很好,一點都不勢利,並且對她很忠實,但有一個令她痛苦的缺點:舌頭不大靈活,說話不方便。她為這個特地跑回家來向母親訴苦。祖母堅決地反對這個不靈活的舌頭,母親也不以為然,於是她就替她底愛人辯護,和母親吵鬧,說母親干涉她底婚姻。但離開以後,她卻又來信向母親懺悔,並且請求母親替她找一個收入較多的工作。

她戀愛著。她和她底愛人在江邊上做了一些令她膽怯的散步。向他訴說她底過去,她底弟弟,並且向他訴說這個勢利的社會所給她的痛苦,她心裡的悲傷、失望、和人生底虛無。她說得非常的熱烈,像她底母親一樣的熱烈。她底老實的愛人完全贊成她,偶爾告訴她說,將來就不會這樣了。

這個男子是他們的機關的一個會計員,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他固執地相信他愛陸積玉,絕不是因為她底美貌——他覺得這很可恥——而是因為他和陸積玉有相同的痛苦;他們同樣地受著這個勢利的社會底壓迫,同樣地覺得人生虛無,於是,在他底忠厚的心裡,就有一種神聖的鼓勵了。在江邊的這些散步裏,他是瞥見了他和他底愛人底將來:他們將攜著手,奮勇地向他們這目標挺進。對於這一點,正如對於愛人底神聖不可侵犯一樣,他是深信無疑的。

於是,這個痛苦的會計員,在人生底戰場上,有了一個忠實的同志了;於是,這個悲傷的陸積玉,對於人生的苦重的義務,有了明確的信念了。在這一點上,她底母親是她底光輝的榜樣。

她仍然為她底愛人底舌頭而痛苦著。而他說話,她就痛苦;他也覺察到這個,因此很少說話。為了適應這個,她做了極大的內心的努力。首先她想,每一個人都有缺點,正是缺點使人可愛。後來她想,正是她底愛人底缺點使她憐恤,同情,看見了溫厚的心,進入戀愛。於是,到了最後,每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她心裡就充滿了愛情和自我感激的情緒。從那個邏輯的推論到這個愛情底創造,中間經過了痛苦的內心鬥爭。現在她對這個安心了。

沈麗英,因為她底熱情的性格的緣故,很快地就相信了時代底變化,很爽快地就給了女兒以完全的自由。當她覺得有困難的時候,她就向大家表示,困難並不在於她自己,而是在於她底丈夫。她說:對於兒女們的婚事,陸牧生是看得很嚴肅的。

在王定和底紗廠底境遇最艱辛的那個時期,在去年五月到九月,陸牧生和王定和鬥爭很激烈,差不多要決裂了。九月以後,王定和囤進了大批的棉花,並且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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