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

張春田仍舊想把石橋小學恢復起來;他底田地已經賣光了,他就用房屋來抵押。對於蔣純祖底拒絕,張春田是毫不惋惜,他企圖把王靜賢重新舉出來。他企圖,在他底惱火的,孤注一擲的態度裏,使那個刺傷著他的蔣純祖感到傷痛。但王靜賢不肯答應,首先,因為這是太使他所崇拜的年輕的英雄難堪,其次,因為石橋小學底處境,在蔣純祖底手裏,已經弄得異常惡劣,他感到懼怕;最後,因為他生著病:眼睛,和腿,都不行了。張春田和趙天知,在冬季底泥濘裏,親自用滑竿把他抬來抬去;他在滑竿上面天真地大叫,求饒,使街上的所有的人都大笑著站下來觀看。張春田和趙天知底這種窮凶極惡的,諷刺的,辛辣的作風,使蔣純祖覺得異常的難受。

但石橋小學仍然從此倒台了。農曆年關左右,連續地發生著不幸的事情,一切都崩潰了。最後,張春田在附近的北門場上和何寄梅發生了猛烈的爭吵;其次,趙天知和周國梁兇惡地打了一架——一月下旬,石橋小學底教室被人縱火焚燒了。

在北門場上,因為臨近縣城,每年有兩次小學教師趕場的事情,大家稱這種趕場為六臘戰爭。情形是這樣的:在每年的六月和臘月,無數的小學教師——在鄉下,想幹這種職業的青年,是非常的多——和小學校長集中到北門場上去;那些希望發跡的鄉下的青年們坐在茶館裡待雇,小學校長們就威風堂堂地來往著,觀察,並挑選著他們底貨色。發生著妓女拉客似的事情;發生著爭風吃醋,運動,請客的事情。這種熱鬧的戰爭,是形成了一種風俗,奇奇怪怪的場面,是非常的可觀。這一次,張春田大大地破壞了何寄梅底生意,他們在北門場底茶館裡大吵起來了。因這個衝突,在石橋場,趙天知和周國梁大大地幹起來了。

同時,關在石橋場底鎮公所裏的,用繩子捆在一起的二十個壯丁在突然之間逃跑了。何寄梅一口咬定這是蔣純祖幹的,雖然在這些日子,蔣純祖病倒在床上,未出校門一步。

那一把凶險的火,是把石橋小學燒去了一半。蔣純祖吐血、發燒、病著、但奮勇地搶救東西,幾乎被燒死。在末尾,他從火焰中跑出來,昏倒在地上了。關於蔣純祖底病情,關於人類底疾病,詳細的敘述,是不可能的;肉體底毀傷,暴露了出來,累積的,無窮的刺激,常常招致了可驚的麻木不仁。無數的膿瘡,潰爛、殘疾、在人類裡面呼號著,人們是習以為常,只要掉頭走開,便不再記起了;那些病患者自己,的確的,也並不是永遠地痛苦著,從他們底內心,常常到來了一些小小的緩和,時間一久,他們自己也就麻木了。蔣純祖就是這樣地忍受著他底日益嚴重的病痛的;到了現在,他差不多是毫不掛念它了。別人底掛念,對於他,變成了一種痛苦,所以他就沉默了。在他們裡面,大家都有著疾病,孫松鶴咳嗽了整整的一個月,弄得非常的恐怖,因為即將結婚的緣故,就更恐怖,現在每天早晚都和自己惡鬥著,跑步,做體操了。趙天知是不時地吐血,但他已經有了經驗,自己在醫治著。只有張春田是完好的,雖然肚子裡面,也有著一些古怪毛病;張春田,是已經到了熱血平靜的年齡,常常要開懷大笑。——

在這次的火災之後,趙天知,為了替蔣純祖復仇的緣故,就用同樣的方式把中心小學點著了。但他當場就被捉住了,挨了一頓毒打,被捆進了鎮公所。關於蔣純祖們,傳來了凶險的消息,於是他們就在黎明之前,離別了他們底純潔的愛人們,開始了逃亡。

這些事情,是發生在這年的初春,在這個時期,在國內,是發生了一些嚴重的事情;那種猛烈的波浪,是激盪到石橋場來了。石橋場是下了決心,要肅清蔣純祖們了。對於蔣純祖們啊,在這個鬥爭和流亡裏,他們是始終聽取著這個時代底壯烈的呼號,和它底光榮的命令:「前進!」

張春田悲痛而矜持,拒絕逃亡:他要留下來,拯救他底學生。王靜賢是沒有和大家見面就逃到縣城裏去了,對於這,蔣純祖覺得悲傷。蔣純祖和孫松鶴,跑到萬家姊妹底家裏去,警告她們應該暫時躲避,從她們拿到了一些錢——她們底積蓄——向荒野逃亡了。

孫松鶴說,他臨縣的鄉下有朋友,他們應該下鄉。「那麼,我們去吧!」蔣純祖熱情地想去了,「親愛的石橋場,純潔的姊妹,親愛的克力啊——讓我們前進!」張春田,為了拯救他底學生,和他底生平的唯一的知己,託了一些人,並且在鎮公所後面的荒地上徘徊了一整夜,有時假裝大便,有時鑽在草堆裏,有時,就迫近了那間房子,把眼睛,嘴巴,耳朵,輪流地貼在壁縫裏。

「走開!叫大家都走開!不要緊,我不要緊!」趙天知在壁縫裏回答說。

張春田,就從壁縫裏,塞進了五十塊錢去。第五天,趙天知被放在滑竿上抬到縣城裏去了。趙天知,從一種單純的獻身的決心——在這個世界上,他底先生和朋友,是那樣地愛著他——就非常的安心了。他相信,他底獻身——在縱火的時候,他是絕對地可以逃跑的,但他,為了怕連累朋友們,挺身受縛了——是拯救了他底朋友們。在滑竿上,這個猛烈的囚徒,是非常的歡欣,他準備像阿Q那樣畫一個圓圈,他像阿Q那樣耽心會畫得不圓。經過山頂上的一家小店的時候,他突然有奇想,請求別人停一停,下來買了一串炮竹。他買了一串炮竹;這是誰也不會想到的。他坐上滑竿,得意地放起炮竹來了。——

但事情也並不怎樣可怕,何寄梅們,是有些糊塗的,趙天知,他底狡猾,是足夠應付他們。最初,趙天知聽說他明天就要被槍斃了,隨後又聽說他已經被判定無罪了。但不管有罪無罪,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他逃掉了。

他拚命地奔了回來,在一間破廟裏,找到了張春田。他們相抱哭泣。張春田仍然不願逃亡,於是趙天知就陪伴著他。他們每天換一個居所。最後,他們就睡到趙天知家附近的一個被密林遮蓋著的,陰濕的巖穴裏去。趙天知底母親每天在黎明時送進炭火和糧食來,這樣,他們住了五天,未出巖穴一步。

巖穴裡面的奇異的生活,也有可以作樂的地方。他們不停地談笑:他們,在痛苦的心情裏,談一些猥褻的故事,用來娛樂自己。他們在巖穴裏放聲大笑。他們看見追尋的人在對面的山坡上走過;在夜裏,他們緊張地戒備著野獸。有一些凶厲的鳥雀,在黑夜中啼鳴著;有一隻貓頭鷹,每次總由遠而近,最後停在這個巖穴底頂巔上,發出牠底顯赫的啼叫。在第四,第五夜,趙天知覺得非常的煩惱,爬出了巖穴,和牠做著勇猛的鬥爭了。牠飛回去,又繞了回來,發出絮絮的聲音,牠底不閉的,激視的,懷疑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明亮,妖異。這對眼睛,使趙天知激動得差不多要發狂;好幾次,趙天知從岩石上滾了下來,落在枯草和荊棘裏。——這一段生活,在過去了之後,便在他們心裡產生了一種美麗的,緊張的情緒,這隻貓頭鷹,便成了一位值得懷念的,在他們底淒涼的生活中玩弄著善意的惡劇的友人。

終於,趙天知說服了張春田,他們開始逃亡了。

到了現在,對於這個世界,張春田是整個地失望了;他覺得,並不是失敗了,而是失望了,因為,在人生裡面,他是還是有著一種他自覺是高貴的執著的。如果有誰明白,他是怎樣地愛著那一切純潔的,新生的東西——蔣純祖說,懷著它底偏見——誰便能懂得,他底失望,在這一瞬間是怎樣的徹底了。在這一瞬間,他是毫不掛念他底胡德芳,和他底兒女們了。他向趙天知說,他希望從此脫離這個社會底一切,他預備上山去當土匪,或者到廟裏去做和尚。趙天知當然是完全地贊同他,趙天知悲涼地覺得,好久以來,他便懷著這樣的念頭了,在人世,是一無可為。

於是他們就向深山中出發了。在他們最初,覺得是看破了一切,他們沿途講著荒唐的故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樂的。但這樣地毫無目的地走了兩天之後,他們就睏倦,失望起來,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去了。

在快樂時,張春田覺得自己簡直像那個賈寶玉。但到了躊躇起來的時候,他就覺得去做和尚,或者當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爛而荒涼的廟宇,使他覺得厭惡。他們走進一座廟宇,看見裡面一切都倒塌了,蒙著厚的灰塵,而在角落裏,睡著一個乞丐。這樣,他底那個感傷的,古中國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後面去,隨即他蒼白地,厭惡地走了出來。「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氣奔到門外,而站在冷風裏。第三天他們在深山裏找到了張春田底一個親戚。落著雨,這地方是這樣的荒涼,他們爬上山頂的時候,已經全身透濕,而且完全疲憊了。這家人家沒有一點聲音;張春田底親戚,一個老人,蜷伏在快要熄滅的火旁。這個老人,曾經當過土匪,關於他,有很多的傳說,但現在他疲弱,無生機,不想動彈了:差不多整個冬天都這樣地坐在火旁。對於張春田底到來,他不覺得奇怪,他不願和他談話。而晚餐的時候,由他底媳婦用紅苕和糙糠拼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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