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

在最初,蔣純祖並不理解自己底目的和動機;他模糊地覺得一切發展得過於迅速,他模糊地覺得悔恨。經過了長久的內心鬥爭,他就又重新把自己撕碎了。在那個晚上,在突然之間,結婚這個觀念成了他底熱情和夢想底對象,但到了第二、第三天,熱情變成了懷疑;第四、第五天,他就開始責備自己被情慾迷惑,以致於背棄了先前的理想了。但這些在最初還是微弱的,他用愛情、忠實等等觀念來和它們對抗;在最初,他只是覺得這件事發展得太迅速了,但他痛苦地覺得悔恨,並且恐懼。這種內心鬥爭,發展下去,另一面,愛情也發展下去,到了最後,他就又碰到了他底險惡的焦點了。

他覺得他欺騙了萬同華,對她不忠實,他為這異常的苦惱。但他又並不停止;他拖著萬同華走下去,猛烈地向她索求一切,攻擊她底感情和思想,以他底可怕的內心衝突擾亂她。從那個晚上以後,他就避免再提到結婚了。結婚底旗幟倒下去以後,愛情底旗幟便壯烈地飄揚起來了。因這個旗幟,他抵抗了石橋場底譭謗;他並且兇惡地準備用它來抵抗萬同華底家庭。但萬同華不能變更她底意見。

萬同華,從第一天起,便光明磊落地行動。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底母親,然後又帶蔣純祖到她底家裏去。於是,人們便看到,這個蔣純祖,帶著他底傲慢的態度,在那些古舊的婆婆媽媽和那些兇惡的姐姐嫂嫂底層層圍繞裏坐下來了。

時間飛快地過去。過年的歡宴——鄉下的筵席,是那樣的豐富——學校底繁雜的事務,鄉場上的窮凶極惡的鬥爭,看書寫作,茶館裡的吹牛;疾病、貧窮,糊塗的變化,猛烈的發作,以及少數時候的明澈的智慧——這樣,蔣純祖們又經歷了一年的時間。

蔣純祖和萬同華,他們中間的痛苦暴露了。萬同華是那樣的冷靜、嚴刻,但在某一天,猛烈的蔣純祖獲得了她。蔣純祖忍受了一年的時間。蔣純祖攻擊萬同華底冷靜,說她冷血、蠢苯、迷信。萬同華底頭腦裏確實是有著小小的迷信的,這種小小的迷信,在都市裏,加上一套時髦的風度,是會被當成聰明和智慧的;但在可憐的鄉間,它就赤裸著。從一種愚昧的感情,產生了這種迷信。萬同華相信既成的一切底支配權,相信這個社會底禮節,道德,不是因為需要它們,而是因為天然地覺得它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她相信家庭間底神聖的關係,蔣純祖請她睜開眼睛來看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家庭,她睜開眼睛來看了,但還是相信。她相信一個女子絕不能和一個男子同樣地去做,蔣純祖無論如何不能改變她底意見。對於這個時代底熱情和夢想,她毫無所知。對於她所讀過的這個時代底理論,她懷著樸素的尊敬。

對蔣純祖內心底那種所謂時代精神,對他底優越的精神世界,萬同華很冷淡;有時尊敬,有時不覺地仇視。假如她能夠證實,這一切,只是蔣純祖底自私的慾念底借口的話,她就能夠放心,更愛蔣純祖一點了。這一切當然常常是借口,但它們無論何時都屹然不動地站在高處,成為一種絕對的存在。蔣純祖底每一個表情都表示,他能夠放棄她,萬同華,但不能放棄這個。很明白的,到了今天,蔣純祖是絕不會為任何對女子的愛情而犧牲性命的了;他即使連犧牲一個觀念都不肯。他頑強地、猛烈地要求萬同華放棄一切來跟隨他;萬同華頑強地,冷靜地要求他放棄一點點——對於蔣純祖,一點點,就是一切——來順從她。於是他們中間起著令人戰慄的鬥爭。有時他們互相遠離,互相冷淡,互相仇視。在突然之間他們互相渴望,於是鬥爭、衝突。多變的,猛烈的蔣純祖常常地迷惑,動搖了冷靜的萬同華。蔣純祖很能利用一個女子底感情上的弱點。萬同華常常屈服,全心地愛他,確信他是單純的,自私的小孩。但即使在這種時候,在這個單純的,自私的小孩底心中,和那種肉慾的,神秘的渴望一同,也充滿著這個時代的勇猛的一切。

蔣純祖,那麼激烈地衝進了萬同華底平靜的生活,把她底一切全擾亂了。他說他要負責,但他其實是不能負責的。萬同華,背負著石橋場底譭謗、辱罵、遭遇著家人底冷眼和善良的母親底哭訴,是生活在難堪的痛苦中。她覺得她是毀滅了,但她以她底無比的冷靜的力量掙持著。蔣純祖確信,假如她像他似的能夠得到那個優越的精神世界的話,這一切痛苦便立刻會轉成激情的歡樂和理性的明澈的認識的。他用無窮的雄辯、傾訴、例證來對付她,因此,對於她底痛苦,他就很少感覺到。從小小的迷信產生的痛苦,蔣純祖是無法憐憫的。

萬同華以她底無比的冷靜的力量掙持著,用它對付著蔣純祖底無窮的追求。蔣純祖因失望而痛苦,而憤怒;到了最後,他再也不能忍耐了。在一切慾念之中,得到萬同華底身體,就成了主要的慾念了。無數的感情底狡計都在萬同華底冷靜上面慘敗了,於是夏末的某一天,他就在深夜的時候衝進了萬同華底房間。

早上他們曾經爭吵,萬同華說她要回到家裏去住,因為母親生病。蔣純祖對這個異常的憤恨,因為他也在生病。從春天起,他底健康就損毀了;最初非常的嚴重:咳嗽、流汗、昏暈,大家都說是肺病。但蔣純祖,在絕望的心境中,不肯進城去檢查。夏天的時候,病情減輕了一些;迫近過死亡底一切感覺之後,他就對這個毫不在意了。

他想,在他死去之前,他必須得到萬同華。他很知道跟著來的那一切,但他願意承擔。他想他是願意承擔的:他是有了一種宿命的信念;他確信生命不會給他帶來更好的東西。「在以前,大家都相信人類是偉大的,人底名稱,是光榮的,我也相信,」就在這個晚上,等待著深夜底來臨,坐在他底凌亂無比的房間裏,他想,「但現在我覺得人類不會有第二個樣子,是的,人類只能是這樣,所以無所謂偉大,也無所謂渺小,我們都相信將來,但我們誰都不會活一萬年的,我們需要現在,所以,在最後的瞬間來臨以前——它不久了——我要做的!我在原則上相信將來,但我懷疑在將來人類是否能不愚昧和自私:多少人信仰過了,已經幾百年了,它底名稱很多!信仰變成了盲從,人類中底大多數仍然愚笨、無知、可憐,我也是。先前我想;做什麼好呢?怎樣愛人民呢?現在,面對著最後,一切都解決了!孫松鶴批評我,說熱情對我是不好的——但低級、麻木、平庸的戀愛信念,對他是不好的!」他憤怒地笑出聲音來。「說是革命了,但仍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唯有落荒而走!在我心裡,愈來愈強的,是一個幽密而曖昧的衝動!我底純潔的胡德芳坐在那邊房裏!怎樣才好,勇敢的克力啊!」

他站起來,走出酷熱的,充滿著蚊蟲的房間。他走進後面的院落,在枝葉豐滿的槐樹中間穿行,焦躁地唱著歌。繁星的天空底下,有微風;掩映在槐樹底枝葉間的燈火,在突然之間,使他得到興奮的、美麗的印象。院牆外面的水田裡,有熱鬧的蛙鳴。有人在門外用粗糙的聲音大叫,唱歌。他扶住槐樹,垂下頭,站住不動。

「可憐的克力啊!我們流浪到何時為止?先前引導著我的那一切星宿,現在都黯淡,或者遠離了!」他說,抬起頭來。「但是,克力啊,在如此美麗的天空底下,我們必須愛,必須工作,否則我們將毀滅!我底毀滅是無所謂的,但是,克力,你啊!還有我底咬牙切齒的,塵世底純潔的愛人!讓我們交換我們底祝福,祝我恰當其時地到達我底彼岸!」

這種美麗的激動,這種突發的詩情,是表徵了一種幽密的,情慾的渴望,是表示了即將來臨的,用蔣純祖自己底詩意的話說,塵世的衝突。在他底心裡,熱情洶湧了。夏天底晴朗的、遼闊的、熱烈的夜晚,和他互相滲透,啟示了美麗的青春。

漸漸地一切都沉靜下來了。涼風吹著槐樹。蔣純祖輕輕地走動著,唱著歌;歌聲常常被咳嗽打斷。最後他走回房間,熄了燈,搖著破扇子,坐在蚊蟲底怒吼聲中。他聽著,感覺著,想著。他痛苦,他有罪——他不知他犯了什麼罪——他感傷,他熱烈地歎息。

他走出來。星光照耀著,周圍是那麼安靜;萬同華底房裏,燈光已經熄滅了。他感覺到自己底激烈的心跳,他走近窗戶,輕輕地敲窗戶。他想,其實他早就應該這樣做了。「哪個?」萬同華小聲問。

「我,同華。」

沉默很久。

「什麼事?」萬同華用驚異,惱怒的聲音說。

「開門!開門!」蔣純祖小聲說。

蔣純祖,在愛情上面,是一個優越的天才。他能夠使萬同華在某些時候絕對地向他屈服。現在的情形就是這樣。萬同華沒有回答,沒有拒絕,傳來了輕的腳步聲,門打開了。蔣純祖走了進去,關上門。

「你睡了嗎?」蔣純祖在黑暗中說。

「剛睡。」

「我來,有妨礙沒有?」蔣純祖笑著問。

萬同華穿著短衫,坐在床邊,以明亮的,驚慌的眼睛看著他。她愈驚慌,愈沉默,蔣純祖就愈輕快,愈活潑:好像他是故意地如此。他是迅速地造成了這種熱切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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