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

趙天知病了,他回到家裏去,好久不出門。孫松鶴從城裏回來,帶回了一些新書,並且帶回了一些故事;他們覺得這些故事和他們是血肉相關的。蔣純祖短促地有興奮的,快樂的心情:朋友回來是一件快樂;他們突然有無窮的話要談,他們談了一整夜。他們談到國內外的政治形勢,歐洲底陰謀和戰爭,張伯倫底可恨,以及在一切之中的總的原則。談到政治、文化、希望、目前的苦悶,和其他一切為他們所特有的話題。他們不停地大笑。那在先前是苦悶、灰暗、混亂、艱難的一切,現在突然變得生動、光明、美麗、簡單了,「所以,」孫松鶴在每一個話題後面證明地說,「我們並不是沒有希望的,並不是沒有。」

但兩天後生活又照舊地變得冷酷、愚笨、灰暗、艱難。蔣純祖記得,兩年前,或者更遠些,他是那樣的熱情、單純,那樣的愛自己。現在他是這樣的憎惡自己。在人們底身上,最美麗,最動人,最富於詩意的,是那種尚未在人生中確定的性質,從這裡發生了一切夢想和熱情。蔣純祖覺得,雖然他並未被確定,但已經被規定了,那個不可見的,可以感到的,強有力的樣子,正在向他合攏來,他就要被鑄成那種固定的,僵死的模樣。這種意識,喚起恐怖。

他看見他底青春失去了,他看見那醜惡的一切。在以前,他說不清楚他底將來是怎樣,但覺得它動人、熱烈、美麗;現在他清楚地看見了陳列在前面的灰暗的、可怕的一切。現在輪到他來嘲笑無知的幻夢了。他漸漸地麻痺了。他覺得不適意,他覺得厭惡恐懼,但他不想動彈。

現在他常常整天地無感情,無激動。假如他感到厭惡,恐怖的話,這厭惡,恐怖,就奇異地安慰了他。「這是可怕的!」他冷淡地想,上床睡覺了。可能的這一切是由於貧窮、混亂、寂寞,它們引起了肉體底厭倦和不適,以致於招致了某種慢性的疾病。理想底火焰,並不是孤獨地燃燒的,它需要這種安慰;愛情、光榮、或者仇恨,毀滅的歌。這首先是個人的,就是說,被個人感到,在個人底生命裏實現的。但這個時代底另外的一些個人嚴禁個人,以無可比擬的力量,粉碎了這種反叛。蔣純祖得不到愛情和光榮,因此就認識了它們;他覺得它們是醜惡的,他自己底情形便是證明。那種冷淡的假面,那種浪漫的冷淡,不久就被他自己戳破了,它們消失了。現在他只是看到陳列在他底面前的冷酷的、灰暗的一切,處處被它們圍繞,不能再前進一步;他看到它們,但無感覺:任何浪漫的情緒都消逝了。他不反抗,也不順從;他覺得可怕,但得到安慰。他希望時間迅速地過去,他希望他底青春迅速地消亡,他希望知道,在消逝、消亡之後,他究竟會得到什麼;那個滅亡,究竟將以怎樣的方式到來。「這是多可怕!」他想,冷淡地放棄了一切。

蔣純祖,或許是過於貞潔、自愛,或許是過於虛偽、罪惡,最後,或許是過於怯懦、自私,在這個社會上,無論從哪一面,都得不到安慰了。

他始終覺得,蹲在這個石橋場,他底才能和雄心埋沒了;但又始終覺得這種意識,是最卑劣,最卑劣的東西。他覺得前者是虛榮、墮落、妥協、對都市生活的迷戀,後者是歷史的,民眾的批判,然而對於他,是痛苦、厭惡、消沉。一個熱情抵銷了另一個熱情,這樣地生活下去,他曖昧、閃爍、昏沉。他長期地無思想,他厭惡他自己,因此他覺得在他周圍發生的一切是當然的,他底對別人的憎惡是當然的。直到這樣的一天,他底內心所蓄積的一切突然爆發,使他經歷到狂熱的印象。——某天下午他去看趙天知。他並未想到要去看他,他招呼瓦匠收拾房子,瓦匠走了,他站著,感到無聊。校工搖鈴放學,走過他底面前,年輕的、黧黑的臉上有友愛的笑容,向他點頭。年輕的校工顯然覺得他是善良的人,對他無拘束,這種友愛令他喜悅。學生們湧出來了,呼叫、打架、奔跑。他心裡的簡單的喜悅使他感到他必須做什麼,他走了出來。沿路有學生向他鞠躬,他覺得,因為什麼原因,學生們喜歡向他鞠躬。有的學生走在他底前面,突然轉過身來向他鞠躬,希望他說什麼,然後帶著不安轉過身去。他覺得他妨礙了學生們,他走得快起來。孫松鶴不在家,張春田和王老先生不在茶館裡,他覺得寂寞,到趙天知家來了。

是陰雨的、粘膩的、不愉快的日子。他想喝酒,突然之間這個慾望變得極強烈。趙天知在他底黑暗的,狹小的屋子裏,站在桌前,在一個石臼裏搗藥粉,他底母親站在旁邊和他用低而快的聲音說著話。趙天知讀了一些醫藥的書,在醫治自己,並且和場上的土醫生開了玩笑。他和母親在談論醫藥,母親反對他。但顯然他們並不互相抵銷,老人處處覺得兒子比自己強;只是老人愛說話。看見蔣純祖,老人就恭敬,拘束起來了。對於遠方來的客人,這種家庭是非常慇勤的,雖然它是這樣的貧窮、艱苦。因為這個緣故,蔣純祖們就不常到趙天知家裏去。常常是,在場上,在學校裏的時候,趙天知和他們是平等的,但一到了家裏,情形就兩樣了:趙天知立刻變得客氣、慇勤、恭敬、連說話的姿態和聲音都變得兩樣。在別的地方,當他們談到某些事情的時候,他們是常常爭論的,但一到了他底家裏,趙天知就總是尊敬地贊同,並且總是帶著不變的,愉快的微笑。蔣純祖覺得這是非常的有趣。

趙天知告訴蔣純祖說,他昨天遇到一個醫生,關於他底火氣,醫生說只能吃四錢大黃;醫生說,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訴醫生說,他兩天前已經一次吃了四兩。醫生吃驚,搖頭,最後說,這是各人底肝氣不同,等等。趙天知說這個小故事,帶著不變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訴客人說,在他底家裏,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這時趙天知底母親就捧進泡炒米進來了。趙天知勸蔣純祖一定要吃光。「你說你從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將軍底簽名。」蔣純祖笑著說。他要看這個,因為趙天知曾經說過,他底一切東西都由他底母親保存。他底母親,記憶力是非常強的。

這是三年前的東西了。趙天知告訴母親,它是怎樣交給她的,它是怎樣的形式,等等。母親笑著,因為這將使客人愉快,恭敬地聽著。然後她打開壁前的黑色的大櫥。那裡面是堆著衣服、罐頭、盒子、破爛的書籍和畫片——。一切看來是非常的凌亂。老人含著不變的笑容蹲了下去,開始尋找了。蔣純祖笑著看著趙天知。

老人從裡面抽出了一個破紙本,站起來,含著同樣的慈愛的、簡單的笑容,翻了一兩頁。她從紙頁的夾層裏取出一個紙包來,打開紙包、取出了那張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著看兒子。蔣純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捲角、染污漬,老人笑著看兒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時間裡未說一句話,她做了她底記憶力底表演,覺得這將使客人愉快,她滿足、慈愛、打皺的、乾癟的臉上顯出光輝。蔣純祖突然覺得自己太輕率,也許會使老人感到失望,變得嚴肅起來。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時間裡,老人不動地站在打開的櫥前,笑著,捧著紙本。蔣純祖覺得這裡面有什麼異常的東西;他覺得,他底厭惡生活,是一種罪惡。他突然看著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兒子笑,顯然她從這張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應該說什麼!」蔣純祖想。

但老人始終未說什麼。她笑著藏好照片,關上櫥,走出去了。顯然是,農家底舊式的婦女,不向生客說話。蔣純祖注意著外面的聲音。顯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這裡吃飯!」蔣純祖說,皺著眉。

「沒有在人家——是的,沒得!」趙天知向外面說,聽見了母親說什麼。

他們繼續談了簡短的話,在談話裏趙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蔣純祖注意起來,他們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語,顯然是自言自語,趙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說到紙頭、雞、豬、牛、場上的人,誰走了,誰說不回來,等等。

趙天知笑了起來。

蔣純祖突然向外走,假裝有事情。他看見老人俯在桌上檢菜,低聲說著,含著不變的、慈愛的笑容。顯然老人現在愛一切,愛桌上的菜,房裏的兒子,穀場上的雞、豬、牛、和那場上的、走了的,說不回來的人們。這是她底生活底全部,她愛它。

蔣純祖突然站到老人底生活和感覺上去,看著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雞,看著睡在屋簷下的小豬,看著坡下的給予寒涼的感覺的田野,眼裏有淚水。他在雨中走了回來。

趙天知問他看見張春田沒有,他說沒有。於是趙天知含著單純的微笑告訴蔣純祖說,張春田底太太,因為沒有錢吃飯,昨天曾經企圖下砒霜毒死她底抽鴉片的母親。

蔣純祖立刻想到了自己底厭惡的情緒,感到恐懼。他覺得趙天知底單純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問了一些,嚴重地聽著。想到生活深處底一切,他心裡發生了震動。他站起來,說他要去看張春田。趙天知留他吃飯,並且說家裏有酒。「我一點都不餓!你拿酒來吧!」蔣純祖說。

但因為趙天知底堅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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