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

時間飛快地過去,人們希望它更快地過去。人們覺得目前的一切都醜惡、平庸、愚笨;人們覺得,只有到了將來——那個在人們心中戰慄著的將來——一切才會變異、全新、美麗。常常在一生的時間裡,人們看不到什麼變化:他們看不到。最後他們就惋惜失去的時間了。「為什麼,在年輕的時代,我們希望時間更快,更快地過去?我們底一生是一個大夢!」他們說。在夏季,蔣純祖希望秋季快一點到來;正如在冬天的時候他希望春天快一點到來一樣。未來的時間是神秘的,他心裡有幽密的熱情底衝動。他希望收穫:「像神一般過活!」他想。他想秋天會給他帶來莊嚴的寧靜,深刻的悒鬱,甜美的、悲涼的、柔和的牧歌,夏季底時間荒廢了,在一場微雨之後,到處有悲悒的、愉快的、安息的歌,秋天到來了。山裏底樹木從不大量地落葉,從未在幾分鐘內就被吹得完全赤裸;山裏沒有猛烈的、乾燥的西風。山裏的潮濕的、遲鈍的冷風是令人不快的,樹葉一片一片地落下來,緊貼在卑濕的地面上。於是秋天過去,冬天到來了。

在落日底金紅的、莊嚴的光輝下,吹著乾燥的西風,枯葉飛舞著:這種景象從來沒有,蔣純祖感到不快。九月間充滿了陰雨,在這片卑濕的土地上,蔣純祖無處可去。長期的沉悶喚起了可怕的焦躁。因為沒有美麗的女人激賞他,因為當代的權威從未向他伸手,——他承認這是他底最痛苦的題目——他消沉、冰冷,倦怠。自覺懷才不遇的才子,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找一大堆,但蔣純祖從不願走入他們底陣營——他自己覺得是如此。他比他們高超,並且比他們野蠻,他問自己:我底生活有什麼意義?我為什麼生存。於是他們開始厭倦了。

他想,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價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個人底光榮,便不能承認這些美好和價值;假如得到,那又從根本上就是虛偽的,還是不能看到這些美好和價值。他不能在它們底客觀的,原來的樣子上看見它們,因為,對於他,假如他不存在,一切便也不存在。但他底存在——假如不是最醜惡的,便是最不幸的:他只是追求個人底成就和光榮。——看到這個,他就對自己冷淡了,因此就對一切冷淡了。他想除非他底存在有另外的意義,他便不能再有生活的熱情。他想假如不能擺脫這些醜惡的動機,他底生活便再無任何意義。他發覺一切人都生活在這種醜惡的動機裡面,他想他絕不能和他們妥協。

這樣,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醜惡的泥沼裏來了。好的食物,人們希望自己一個人吃,壞的東西,人們就拖大家共同分擔。「因為我這樣對付我自己,所以我不能饒恕別人!」蔣純祖想。到了秋天,他就盼望冬天,盼望嚴寒和大雪,盼望凍死。他變得乖戾、陰冷。十月上旬,孫松鶴邀他一路進城,他不肯去。孫松鶴問他為什麼。他說:沒有理由。

趙天知因戀愛底挫折而苦惱;常常問別人:在目前的這種困難裏,他應該怎樣做?吳芝蕙在離開石橋小學以後便沒有在街上出現,萬同華,受了趙天知底託付,去看了她幾次:每次會面總被她底嫂嫂或弟弟跟著,顯然她被她底家庭監禁了。趙天知向大家說:吳芝蕙確實已經懷孕;但萬同華說她沒有看出這個來。趙天知向吳芝蕙寫了無數的信,最後他得到回答了,她說:不要管我。她底弟弟在場上宣言說,假如趙天知再不識趣的話,他就要動鳥槍了。「我底鳥槍是上海買的,打死過一頭牛!」他說。

但趙天知絲毫都不害怕這個打死過一頭牛的鳥槍。他說動了他底父親,要他找人到吳家去做媒。媒人去了,父親感到痛苦,因為他必定會受到屈辱。吳芝蕙家冷淡地絕拒了媒人,理由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理由是很簡單的:趙天知家沒有田地,沒有錢。趙天知痛苦而憤怒,動手走極端,——蔣純祖贊成他。

這件戀愛是糊塗地發生的,但發展下來,就出現了懺悔、傷痛、憤怒、人生底嚴肅的理想。放蕩的趙天知做了一切,嚴肅的趙天知就把一切結果承擔了起來。他檢討自己底過去,發現了自己底罪惡,他覺得為了把他底愛人從痛苦中救出來,他應該不惜一切犧牲。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愛吳芝蕙,因為他是可以立刻就離開石橋場,像前幾年一樣,流浪到遠方去的;但他必須對自己忠實。這種觀念,常常就是對別人,對世界忠實;從這種觀念,一切理想家在這個人間掙持著。一切事情,對於自己底生命,有嚴肅的意義;一切事情喚起愛、憎、和責任感。人們底內心深處的那些鬥爭,人們底生活裡面的那些熱烈的、光榮的行動,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趙天知在外面飄流了好幾年,由於某一件不幸,回到家鄉來了;但他仍然要出去,像開始的時候一樣,把他底窮苦的家庭扔開。在人們為自己底肉體的和精神的生存鬥爭,走到那個險惡的焦點上去的時候,人們是不會再顧及家庭、朋友、愛人的;常常的,對於那個險惡的焦點,人們心裡有強大的渴望。但這個焦點,總是聯繫著人們底實際的生活的。有一些人,比方蔣純祖,認為目前的實際並不是他所渴望的那個險惡的焦點,他在實際的痛苦中高超地,或者卑怯地凝視著遠方,另一些人,由於內心底那種嚴肅的,單純的觀念,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就站住了。於是再沒有什麼能夠妨礙他們。有些人,覺得人生有更高的目的,覺得為家庭,愛人犧牲是不大值得的;他們很勉強地做了犧牲,雖然一樣的痛烈,有些人覺得這是值得的,他們只感覺到他們底實際的生活;在他們底生活裏,在他們底焦點上,他們從不向那個更高,更高的理想回顧:他們知道它,這個理想存在,他們知道自己是它底一部分。常常是,前者要求時代底激賞,後者沉默地走著他們底道路。

為了那個險惡的焦點,為了使自己底一切更嚴重、更絕對,人們做了一些誇張;在空虛的生活裏,誇張就特別大,特別可笑,在嚴肅的青春裏,那些誇張,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切是嚴肅的,但事實並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就有著無數的嚴肅的傻瓜。因為人們是活人的緣故,人們差不多總是不明瞭事實的。不管別人怎樣說,趙天知確信他底愛人愛他,對他忠實,將為他反抗家庭,犧牲一切。這是陳舊的主題,但確實是光榮的主題:這個時代底反抗家庭,並不比五四那個時代容易些;這個主題,這種觀念,是落到這個偏僻的農村裏來了,而且它底主人公是並非所謂知識分子的窮苦的農家青年。

在他底情緒裏——那是一些多麼笨拙的作品!——趙天知向他底愛人宣揚個性解放了。他說,在世界上,人們只對自己負責;人們只有兩條路可走:自由和枷鎖。「請你選擇一下,請你選擇一下!」他說。但他底愛人選擇了枷鎖。

趙天知永遠相信她是選擇了自由的,但是別人把枷鎖加在她底身上了。在萬同華底訪問和他底無數的情書之後,吳芝蕙回答說:不要管我。以後是長期的沉默。於是趙天知想,她是因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謀殺了。在鄉間,家庭間的謀殺,是常有的事;至少她底孩子是被家庭謀殺了:趙天知想。在陰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吳芝蕙底家周圍去,在那個池塘邊和那個矮林裏久久地盤桓著。他時常耽心會有鳥槍從什麼幽密的地方射出來,但是沒有。關於他底純潔的愛人的消息,也沒有。

某次轉來的時候,他在場上遇到了那個「鳥槍」。鳥槍並非兇惡的青年,他倒是有著很好的,很講交情的脾氣:只是非常的貪財。看見了他,趙天知就用他自己底話說,有了計謀了。他身邊還有十塊錢:通常是要兩塊錢就可以買到「鳥槍」的。

趙天知陰鬱、疲憊、赤著腳,破褲子上沾滿了泥水。他向鳥槍笑,鳥槍就裝出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向他走來了。他們一同去喝茶。

這個十塊錢,是一個鄉下人託他帶給他底父親的,但現在他不管這些。在急迫的情緒裏,趙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鳥槍問起了吳芝蕙。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吳芝蕙的,就是他底喝血酒的朋友,否則就是敵人。這個恐嚇使鳥槍困窘,他搖頭、沉默著。於是趙天知在突然之間變得非常的體貼、溫柔,他臉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罵我,老兄,我心裡好焦,好苦啊!」他說。

鳥槍固執地搖頭。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頭髮裏去,看著趙天知。

「老兄,我們抽一口去吧!」趙天知說,鳥槍是有嗜好的。

鳥槍底表情有了變化。他底臉變白,變紅;他的嘴唇戰慄著。顯然他很痛苦,他底內心有著鬥爭。那些在利慾面前總要發揮的靈魂,就是這樣地,出賣了他們底家庭和祖國的。鳥槍盼顧,假裝沒有聽見趙天知底邀請。他臉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後他笑出興奮的、痛苦的聲音來。

他們進了鴉片館,隨後,他們進了酒館。

「老兄,這個場上的事情,哪個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時候,鳥槍親密地向趙天知說;「你,我,心裡知道!一個人,總要講那麼一點交情麼!」鳥槍說,流下鼻涕來。

趙天知寫了一封很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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