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

蔣純祖到鄉下,到這個石橋場來已經一年。這裡離重慶兩百里,離王定和底紗廠所在的地方七十里,是有名的產米區,就是說,是大地主們底王國。石橋場骯髒、狹窄、醜陋,連它底周圍差不多有一兩千個家庭,有些已經破落,大半是貧窮得無以為生。在這片秀美的、富饒的土地上,有無數的那種叫做人家的陰濕的地窖和穴洞,經常地發生著毆鬥、姦淫、賭博、壯丁買賣、兇殺、逃亡——。唱著哥老會底江湖的悲歌。在這些地窖和洞穴中間,矗立著大小地主們底被樹叢圍繞著的古舊的碉樓和莊院。

在這裡,有過激烈的鬥爭;現在開始了另一個鬥爭。從往昔的時代留下來的人物,以教書為生,在這片土地上悄悄地生活著;好像是很偶然地,他們和新來的青年們遇在一起了。蔣純祖最初在小學裡教書,後來,因為地主們撤台,董事會不再存在,就成了這個小學底校長了。實際地支持著這個小學的,是張春田,從往昔遺留下來的人物之一。張春田八年前從上海跑回成都,六年前又從成都跑回石橋場:他賣掉了一部分田地,創立了這個小學。但他自己並不教書,並且不擔負任何名譽。他底岳母抽鴉片,妻子迷戀賭錢,他底家庭很糟。他是人們常常在鄉場裏遇到的那種憤世嫉俗的人,他甚至是有點玩世不恭的人,假如人們不知道他底歷史和他底憂鬱的希望的話。他整天地坐茶館;從他底這個堡壘裏,他以最惡毒的方式轟擊他底故鄉。

蔣純祖最初認為他是故意如此,後來明瞭,這一切就是他底生活。蔣純祖最初認為他是根據著什麼一種理論的,因為孫松鶴曾經說過,他是無政府主義者,但後來知道,他是絕不信奉什麼理論的。他極端地仇視理論。

另一個往昔的時代留下來的人物,王靜賢,大家叫他為王老先生,經常地讀著古書,他底眼睛快要瞎了。這位老先生不再懂得現代,但希望得極鮮明,他無比地崇奉著青年。他底友情最初使蔣純祖異常的驚喜——中間經過了一些憂鬱的色調——到了最後,就成為他,蔣純祖底最嚴肅、最深刻的回憶了。這種友情,在蔣純祖,是以他底那種好勝心和宗教般的狂熱開始的,因為孫松鶴使他知道了這位老先生底歷史。王靜賢最初和他說故事。在第一次的談話裏,老人便一見如故,對蔣純祖表露了他底對現代的渴望。蔣純祖送了他兩本新的雜誌,期待著效果。第二天他把雜誌帶來了,要蔣純祖講給他聽。蔣純祖,在熱情中,整整地講了一個上午,最後依然要他親自看一看。但由於不懂、不習慣,他永遠沒有看。以後總是如此。老人極其謙虛地要求蔣純祖和孫松鶴講解那些哲學的、社會的、政治的問題。老人不知道現代的人物,他無限地崇拜著他底那個時代的那些人物;另一方面,張春田則什麼也不崇拜。老人有時怯懦而怕事,這在最後表現了出來。他是那樣的單純,容易受傷;往昔的殘酷的創傷,差不多整個地把他摧毀了。

蔣純祖來到孫松鶴這裡,最初注意到的,是張春田底往昔的學生趙天知——從這個名字,蔣純祖體會到一種嘲笑和刁頑。趙天知底全部的經歷,的確是充滿了對這個社會的那種嘲笑的、刁頑的——猛烈的性質。他是窮苦的農家的兒子,是一個瘦小的青年,他底經歷是可驚的。他在蔣純祖來到前的一個月才從遠方跑回來。他結過兩次婚,兩次都非常的奇特,他並且多次地從敵人底刺刀下逃生:僅僅是這個,已經使蔣純祖非常的希奇了。他是猛烈的、狡猾的、放縱的人。孫松鶴批評他糊塗,在這個圈子裏,只有孫松鶴如此嚴厲地對待他,差不多大家都喜愛他,那些女同事們對他特別的好,因為他忠實、樂天、馴良。那些女同事們都敬畏孫松鶴和蔣純祖,她們覺得,前者是冰冷的、高超的人,後得是驕傲凌厲的、高超的人:她們底感覺在一切時候總近於真實。

那種理想主義式的高超的個性,那種負荷著整個的時代的英雄的性質,那種特殊的憂鬱病,對於平凡的生活,造成了冰冷的感覺。趙天知在這兩者中間作著調和。他尊敬孫松鶴和蔣純祖,但他愛另外的人們。

鄉場上的生活,頭緒是非常複雜的。整個的是非常的憂鬱的。蔣純祖底那種英雄式的夢想,很難適應這一切。在他底周圍;有樸素的,優秀的鄉下女兒,他看得出她們底好處,但不需要這種好處;有庸俗的鄉場貴族的男女,他簡直不知道他們怎麼配是他,蔣純祖底敵人;有昏天黑地的地主,他無法在他們身邊坐五分鐘;有一切怪誕的人,一切不幸的生活,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忍受。但都市生活底豪華的門已經對他緊閉,因為無限地蔑視那一切,他就在這個田園裏做著悠遠的、憂鬱的夢了。

他在上海的一個團體裏認識了孫松鶴。孫松鶴嚴峻,克己,蔣純祖認為他是這個時代感情。這是嚴肅而明確的,但這裡面不是沒有那種從不自覺的樣式開始的衝突的,因為他,蔣純祖,覺得應該有更高,更強烈的東西。在這裡他辯護了自己底弱點。面對著全世界,他養成了一種英勇的,無畏的性格。他覺得假如他壞,別人就不會更好;他很有那種滲透到別人底深處去的能力。但即使在這樣想的時候,他心裡的某些聖地,他底一些神聖的導師們,那些偶像,是沒有被動搖的,它們只有更光輝。他底這種個性很使孫松鶴驚動。但他們很能互相理解,特別因為他們都坦白而誠實——在最大的限度上講,他們底友情,是像趙天知和他底先生張春田底友情一樣的動人——在最大的限度上講。

孫松鶴,在別的事情慘痛地失敗了以後,從他底父親那裏得到了一些錢,到這個鄉下來,企圖幹一點實際的事業。他只是想經驗一下這種生活,並賺一點錢,以便將來扶助流亡的、貧病的朋友。蔣純祖是根本不能做生意的,他卻能做一點點——然而只是一點點。在他,因為讀書、思索,還是最重要的,所以賺錢的事,不得不是勉強的、次要的了。他雇了一個工人,事務上面他請趙天知料理。在這個鄉間,麵粉底銷路是頗好的,但因此麵粉廠就很多。到了一家資本雄厚的麵粉廠在水力最大的地點開設起來的時候,孫松鶴便完全失敗了。到了最後,大家底處境非常惡劣,趙天知鬧出無數的事情來,一切便不得不拋棄了。而在孫松鶴本人,這就成了他底理想底最大的挫敗:人們往往是到了事後才明白現在的一切底意義的。

石橋場底生活,到了後來,才被看出一種內在的氣魄和壯烈的樣式來,在當時,人們是非常的苦惱。沒有一件事情是被良好地應付下來的;有很多鬥爭,是勝利了,然而是悲慘的。一切是無次序,無計劃的,因為大家底性格和見解是那樣的不同。但大家,在這樣的時代,是結合得那樣緊。

一切都牽聯到另一面,即他們底鄉場仇敵底那一面。首先這批人是張春田和趙天知底宿命的仇敵,後來便成了這個自然地形成的集團底可怕的仇敵了。石橋場算是繁華的,逐漸地被上級的黨政機關注意了起來;那些仇敵們,那些鄉場的公子哥兒們,便和上級機關結合了起來。這首先是因為稅收,兵役等等的關係。這些公子哥兒們,多半曾經在城裏鬼混過一些時候,回來的時候,就穿著西裝,他們自己稱為洋服;帶著一種豪氣在街上昂著頭行走:這種情形,是小地方所特有的。在偏僻的鄉場裏,這種庸俗的,人面獸身的樣子,是特別刺眼的;蔣純祖第一眼看見他們,便確信他們是這個地面上的最髒的東西和最卑鄙的物類了。他們底服裝底樣式和質料總是最好的,但無論如何你總覺得不相稱——異常的醜惡。尤其是那些帶著高跟鞋和口紅回來的地主的女兒們。在大城市裡面的這種賣淫,大家是不大覺得的,在鄉下,一切就兩樣了。連同著一個扭著屁股走路的小旦(這是一個高大的漢子)一起,蔣純祖們稱他們為石橋場底文化。

這些鄉場的新興貴族們,辦了中心小學,另外辦了石灰窯,小的煤礦,和麵粉廠。鬥爭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張春田佔領了一個茶館,他們佔領了另一個。張春田攻擊中心小學底校長何寄梅是某個地主的兒子:攻擊石灰窯主人周國梁在城裏偷東西;張春田連祖宗八代都罵到,顯然罵人很使他快樂。

兩個學校中間有房產底糾紛。張春田底學校和臨近的石灰窯有地皮的糾紛。一九三九年夏秋,中心小學底校長何寄梅得到了鄉公所主任底位置,張春田底小學底董事會被顛覆,仇恨就入骨了。同時發生了另外很多事情。最痛苦的是貧窮。張春田底田地賣光了。

蔣純祖到姐姐的地方借錢的時候,正是爭鬥最凶,大家最窘迫的時候。蔣純祖底健康損壞了。但不管他怎樣痛苦,他仍然突然地有樂觀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這就是他底性格底最動人的地方。會到妹妹和陸積玉,他覺得很感動。

他,蔣純祖,久已覺得他喪失了一切了,但突然地他覺得他得到了一切;雖然時間很短促,他有快樂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他覺得,經歷生活,看見、並感覺各樣的生活,是有益的,這就是人生底目的。他記得,去年,從城裏出發到石橋場來的時候,他是抱著如何悲涼的心情。

想起那一切,想起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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