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武漢危急的時候,陸牧生家隨著機關遷移到萬縣。這是一個軍事機關。陸牧生在接事的當天就看到了於他不利的各種東西,他覺得他是受了他底朋友們底欺騙:他們曾經允諾他一個獨當一面的差事和一個遠大的前途,但現在實際的情形完全相反。他在萬縣留了一個月,接受了王定和底邀請,辭去了職務。

王定和建立了他底紗廠,需要一個親信的負責營業的人。陸牧生家到重慶的時候,蔣家底人們都已經在重慶住下,並且確定了他們底生活了。武漢淪陷的第二天,陸牧生會到了王定和,傅蒲生和蔣秀菊夫婦。陸牧生對自己底事情深深地考慮過;一切都以現實的利害來考慮,為了他底家庭和他底兒女,他和社會戰鬥。

王定和是每次總抓住實力的、冷酷的人。陸牧生底友誼的努力總不能感動他。王定和只談事務,只在他底利益發生了危機的時候,他才提到理想,國家,以及工業底前途。和他相處是很不愉快的。前些年,他底鮮明的目標和強烈的個性感動過蔣少祖;現在他變得沉默、枯燥、貧乏了。好像青春的力量突然地離去了;好像是,對於權力,他不再發生興味了,他底生活是愈來愈沉重,愈來愈單調了。他對待別人簡單而殘忍。在他底身上,那些官僚的作風,只是往昔的時代底一種遺產,或一種紀念,他漸漸地不再注意它們,並且漸漸地不再注意酬酢和禮儀。其次,他覺得物質的享受是沒有意義的:他除了抽煙再無別的嗜好。他沒有理論,並且不再有任何幻想。他記得,在往昔,在一.二八前是放蕩過的;他是以強烈的意志進行了他底放蕩的。在上海,圍繞著物質的享樂,是有一種感傷主義在統治著那些企業家們的:整個的民族工業,在他們,常常是一篇感傷的詩歌。這個詩歌現在是過去了。

王定和所走的,是一條嚴肅的道路。在那些放蕩的日子裡,和那種感傷的詩歌同時,他心裡常常有理想的熱情;他曾經信奉過西歐,並短促地接近過基督教。他底外表慎重而冷淡,在他底周圍,沒有人知道他底心靈底歷史。他底教條是:永不接近官僚。

現在他頹唐下來了。他不信任中國能夠從事這樣的戰爭,他不信任中國能有出路。經過了那些風險,經歷了這種失望,他底熱情消失了。他承認他只是為了賺錢才工作:為了他底老年,他必須賺更多的錢。現在確切地信奉起家庭倫常和中國底一切固有道德來了。他只是自己信奉;他很明白要在目前的社會裏實現這個,是完全不可能的。

蔣淑媛崇拜他;他底這一切開始給蔣淑緩帶來了和諧的快樂。肥胖的、喜歡排場的、小氣的蔣淑媛,她底終生的理想是享福:這個社會底最高的善。離開南京的時候她異常悲痛;現在,重新安定了下來,她是,照她自己底說法,想透了人生了。中國底中上層社會的婦女,帶著舊家庭的情操,在她們底一切建設裏,有著一種中庸的氣度:她們不過於奢華,也不過於清淡。蔣淑緩想透了人生之後,比從前稍微享受得多一點了;從前她是出名的吝嗇。

有很多人在這一次的戰爭裏想透了他們底人生了。陸牧生向大家說,他以後絕不在政府機關做事。大家因廣州和武漢底淪陷而有陰鬱的,同時又是興奮的心情。傅蒲生,在他底朋友們裡面被稱為壞消息專家:重要的是這些壞消息常常是令人愉快的。在這個社會階層裏,悲觀主義是那樣的一種愉快的調劑品。

大家是在王倫家裏會見的。王倫和蔣秀菊到重慶才只四天;王倫請大家,主要的是請王定和吃飯。王倫覺得,在親戚裡面,王定和是和蔣少祖同樣重要的。但今天蔣少祖沒有來。蔣秀菊向他說了親戚間的爭吵的故事,他覺得異常遺憾。

從結婚到現在,過去了半年的時間。年輕的夫婦,在他們底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裡面,是很難確切,並老練起來的;蔣秀菊就是如此。她裝作老練,但誰都看得出她底羞怯和不安來;她常常覺得別人把他們底一切秘密都看透了。王倫底情形則和她相反。他愉快地採擷了這個社會底果實,就是說,他愉快地覺得這個社會底家庭制度是最善的理想;他毫不否認,這種家庭制度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它保障了男子們底優越的權利。他隨處表現蔣秀菊是他底妻子,就是說,是這個社會規定給他的,和他相愛的,他底美麗的奴隸。他好像生來就懂得怎樣在這個社會裏做丈夫,他顯得勝任而愉快。他是這樣的自信,以致於蔣秀菊不敢向他表白她底在這一方面的苦惱。

他底進入外交界的希望快要實現了。他亟於接近王定和,因為他覺得外交官應該接近工業界,他覺得中國底前途是異常光明的,廣州和武漢的淪陷不曾影響到他底愉快的心境。所以,當這些人發表了他們底悲觀,表露了他們底無望的時候——當生活底沉重和痛苦在他底眼前暴露了出來的時候,他感到吃驚了;雖然他原先就知道這一切。

這個他所歡迎的社會這樣沉重地衝到他底愉快的房間裏來。大家談到蔣少祖,王定和不滿地沉默著。為了打斷這個談話,王定和向傅蒲生問起了傅鍾芬底事。事情是這樣的:在武漢的時候,傅鍾芬從家裏逃走了,半個月後又逃了回來。傅鍾芬無論如何不肯說她在外面遇到了一些什麼事。傅蒲生偷拆了她底信,發現了一些戀愛的糾紛。今天早晨,發現了父親在偷看她底信,她擊碎了所有的茶杯。傅蒲生無力壓制女兒;蔣淑珍和女兒爭持,到了可怕的程度:她病了。傅蒲生當時覺得很痛苦,但立刻就有了奇特的好心情;他忽然覺得事情根本是不值得鬧的,他向蔣淑珍和傅鍾芬同樣地賠了罪。「女孩子呀!女孩子呀!」他說,好像有些羞恥,但歡欣地笑著。「你想想,哪個女孩子不談戀愛!否則就不成其為女孩子了!在這一點,我是樂觀的——嫁了就算了!」他特別親密地向大家說。顯然的,在這種狡詐的歡迎裏,傅蒲生掩飾了他底弱點。

「你當她會又跑掉的!」王定和簡單地說。

「笑話——還要你們幫忙這門親事呀!」傅蒲生說,狡猾地、和善地笑著,希望大家原諒他;」我已經有了一個計劃!」於是他親熱地談到,他要做生意;跑仰光。

「但是我聽說政府統製得很緊:仰光要運軍火。」王倫嚴肅地說。

「算了吧,老兄,什麼政府!」陸牧生大聲說。

王倫嚴肅地看著他。顯然王倫覺得苦惱;並顯然,由於他底愛國的熱情,他要使他所尊敬的這些人懂得中國底光明的前途。他認為中國底希望是在懂得歐美的年輕人身上,但這些年輕人要善於利用本國底富裕的階層和雖然過了時,卻仍然有著實力的人們。

「我覺得我們要信仰政府,但是我總覺得我自己不夠,要學習,」他謙遜地、甜蜜地說,欠著腰,撫弄著細緻的手指,愉快而有力地注視著大家,「一個年輕人,總想做一點事情,你們底工作和責任,我們要負起來,我們要學!」他看著王定和,他活潑地笑著盼顧:「我希望將來出國,無非是到各國去看看,看看工業,交通——至於說想做大事,那是不致於的,絕不致於的,這一層我和秀菊說過!」他站了起來,快樂地笑著看了蔣秀菊一眼,她在剪紙頭:「其實呢,不過混混而已,政府自然會辦事情,我們混混而已,」他把手插到褲袋裏去,甜蜜地看著大家。他竭力說明他只是想混混而已。「你出國,秀菊也去嗎?」傅蒲生問。

「這樣計劃!她自己也要去訓練訓練!」王倫自信地說。「啊!」傅蒲生說,顯然無話可說,沉默了。

王定和冷淡地笑著看了蔣秀菊一眼。

「我說女孩子家總要戀愛的,一定的!」傅蒲生忽然生動地說,同時做了一個準備挨打的姿勢。顯然他仍然為他底女兒苦惱,顯然他希望彌補他底弱點,「比方我們秀菊,現在不同了吧!」

「瞎說!」蔣秀菊說,笑著推開剪刀。「我——我在想二哥,他對我們多麼不近人情啊!弟弟呢,明明曉得我們來了,卻跑到鄉下去了,人不來,信也不來一封!你想想,這個仗要打多久啊,萬惡的日本人!」她怨恨地,含著一種柔媚,說;羞怯地意識到她是主人。

最初,人們是流浪著,好像木片和枝葉在激流中漂浮;隨後人們安定下來了,好像激流退去,木片和枝葉被擱置在潮濕的泥土上,開始的時候有些眩暈、朦朧、閃爍,不瞭解,後來就熟悉、固著、重新變得僵硬。整個被激流浸透,繼承著這個激流的那些年輕的人們,急劇地在各處流竄、衝擊、突破,他們渴望,並尋覓海洋。在激流上漂浮了一下的,在能夠思索的時候,便感到了危險,懷著嫉恨和懼怕,著手在地面上尋找永久的生活了。他們已經感到這個永久的生活了,那是他們的祖先所創造的。一面有為家庭兒女的永劫的勞苦,一面有「世紀末」的無限荒淫;第三方面有那種叫做民族的,文化的良心的東西,它底從痛苦中發出的各樣防禦和各樣的道德企圖;這三種東西表現了一個世界,表現了它底掙扎、自私、和防禦,在這下面有著無數的人民,他們更沉默了;他們赤裸著,好像是無道德、粗野、昏沉、頑強;他們在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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