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演劇隊在萬縣工作了十天,六月下旬到重慶。大家希望在重慶能夠大規模地展開工作,但工作剛開始就遇到了困難。經費底來源被窒息,而且從某一個上級機關傳來了解散,或改組演劇隊的消息。大家底情緒顯著地沮喪了下來。奮鬥沒有結果,明確的命令也沒有下來,在七月中旬,王穎、沈白靜和另外的幾個人辭去職務,離開了演劇隊。接著由一個本來毫無關係的上級機關下來了改組的命令,並派來了新的領導者,在舊的負責人離隊的時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哭了:現在他們明白,往昔的一切,是怎樣的美好了。大家不同意這個改組,陸續地離開了演劇隊。一部分人走到一個組織更大的劇團裏去,其中有高韻和蔣純祖。

這些青年們就是這樣地分散了,以後他們要興奮地追懷那些在長江沿岸的城鎮裏度過來的光榮的、美好的時日。這些青年們,帶著火熱的理論,從此開始經營他們底艱苦的生活了。他們不能知道在前面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在改組的命令下來以前,他們痛苦著開始了為個人底生活的鬥爭。

蔣純祖堅信他無論如何要過一種自由的生活,無論如何要征服他底怕羞的、苦悶的性情和陰晦的生活觀念。他已經明白了新的生活,他覺得這討厭的一切是從舊的生活裏帶來的。他找到了各樣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夠在這個社會裏單獨地奮鬥出來。在這種時候,他和高韻的愛情就增加了他底自信和勇氣。

有一點是重要的,他有有錢的親戚。這就造成了他底自信和勇氣。愛情和金錢同樣地使他有羞恥和苦悶,但他,相信了自由的生活,認為必須克服它們。做著愛情底和功名底夢,他就耽溺到浮華的幻想裏去了。誘惑最先是輕輕地、溫柔地、在陰晦的反抗旁邊低語、飛翔、然後就強烈地、光明地、雄辯地站了起來,熱烈地擁抱了他底俘虜。從武漢到重慶,蔣純祖帶著一種奇特的自覺替這些誘惑清除道路,他覺得,那些陰晦的、痛苦的內心反抗,是必須征服的。蔣純祖不願意成為弱者,不願意是卑微的人:他認為,這些痛苦,這些顫慄,是弱者們所有的;這些弱者們,明白了自己底無力,抓住了任何一種人生教條,裝出道德的相貌來。他認為所謂道德,是這些弱者們造成的,只有他們才需要。他認為他自己經驗過這個:在加入演劇隊以前,他有道學的思想,而他明白,這種道學的思想是由於軟弱、自私、和嫉妒。演劇隊裏的新的生活證明了,在這個世界上,他並非弱者。他樂於相信這個,他替浮華的夢想清除道路,他頑強地和他底弱者的一面鬥爭。於是,這一切,就把這個軟弱的青年造成一個自私的、驕傲的人了。

他心裡有猛烈的激情。他渴望壯大的生活;現在,對於他,浮華的夢想成了壯大的人生底美麗的詩歌。他心裡的善良的、真實的一切都反對這個,但那個更猛烈,更華麗的力量征服了他。於是,像他底哥哥蔣少祖曾經做過的一樣,他就毫無顧忌地向他底姐姐們索取金錢了。他向蔣秀菊借錢——他說是借錢;他向蔣淑珍要錢;他向蔣淑媛和蔣少祖婉轉而嚴肅地申明他底財產的權利和他底生活計劃。

七月底,蔣秀菊異常溫存地寄來了四百塊錢。她說,她喜歡這樣做,假如在這樣不幸的時代裏,在姊妹們中間還要說借錢,她便要覺得痛心,接著蔣少祖和蔣淑珍寄了五百塊錢來。王定和夫婦已經來重慶,王定和願意替他謀一個職業,他推卻了,憤怒的蔣淑媛給了他兩百塊錢。

蔣秀菊底錢使他憂傷。蔣少祖寄來的錢使他覺得苦惱;但他對哥哥決無歉疚。最後,蔣淑媛底錢使他羞恥而惱怒。他甚至於想寫一封信向她聲明,他並不是在討飯。他好久不能忘記這種羞恥。

除了買了一點書報外,這些錢都浪費掉了。他花費得異常地迅速。在他新加入的那個戲團裏,人們是自由地生活著的。在這個劇團裡面,那種火熱的理論的鬥爭是不復存在了,只是一種熱烈的感情和興味在統治著。藝術上面的自由的,個人的競爭成了主要的東西,有名的演員們底性格和瑣事成了主要的東西;在這些下面,在這些男女們底動人的喧囂下面,是人事上面的猛烈的角逐。

在這個遙遠的後方,在這個昏沉的都市裏,戰爭初期的那種熱烈迅速地消失了:劇團底工作逐漸地商業化,在上海底天空裏閃耀過的那些顆明星,逐漸地在重慶底天空裏升了起來。曾經充塞著各個大城市的浮華的男女和他們底後代逐漸地變成了重慶底最優秀的市民;在那些喜歡裝丑角的小報和晚報上,記述著他們底逐日增加的豐功偉業。於是,這些劇團,就成為這個浮華世界底動人的頂點了。那些戲劇運動裡面的嚴肅的工作者們,在他們自身所配買起來的舞台底虹彩和照明裡面失色了。伴著那些顆明星,那些掮客們就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了。那些工作者們和那些劇作家們掀起了一些鬥爭,但更多的是放棄了一切,開始歌詠自己底勞績和光榮,為和那些顆明星升得同樣的高。

蔣純祖進入劇團的時候,正是那些顆明星開始上升的時候。在中國這種上升,是被稱為嚴肅的藝術工作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在從事嚴肅的藝術工作,並為這而鬥爭,劇團裏的人們差不多全是優秀而有才幹的。但有些演員們,演了幾齣戲,帶著奇奇怪怪的色彩升到了社會名流的地位,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有些導演們和劇作家們,博得了重慶底優秀的市民們底掌聲,就佔領了一切報紙副刊,表揚起自己底功績和艱苦來了。比較起舞台上的戲來,這個浮華的世界是更需要著這些男女們在下台以後所演的實實在在的戲曲的,所以這些男女們就興奮地在各樣的場所裏表演了出來。

常常是,這個社會這樣地觀察這些人們,這些人們便也這樣地觀察自己。每一項職業裡面的人們,都有著他們底特殊的敏感。好像醫生們認為一切另外的人都是病人,或都是有生某種病的可能的人一樣,劇團裡面的人們,覺得一切另外的人都是觀眾,都是被教育者或鼓掌者。由於這種特殊的偏見或特殊的敏感,劇團裡面的人們,特別是一些年輕的男女們,就無時不意識到自己們底地位。他們很少反抗這種地位。這種地位底職務是盡可能地迷人,盡可能地浪漫並且盡可能地享受。所以,在任何場所,這些男女們都帶著舞台上的風姿;在任何場所,另外的人們都是觀眾。他們覺得這是最愉快的;雖然他們因這而有那麼多的痛苦。他們覺得這就是嚴肅的藝術工作。

特別因為這個時代的嚴肅的藝術理論的緣故,這些男女們更容易滿足,更善於憐憫自己。往昔的優伶們底身世感傷,或一個平常的人底身世感傷,在這些男女們底身上和那種嚴肅的藝術觀奇妙地混合了起來;同時嚴肅的藝術理論,為他們所模糊地知道著的那些易卜生和斯坦尼,就成了他們底虛榮心底美妙的點綴了。那些掮答們,裝出批評家的樣子來,大聲地為這一切吹著進行曲。

在劇團裏,多半是坦白的,天真的年輕人;尤其是那些少女們,她們並不喜歡什麼藝術理論或社會理論,她們只是熱烈地愛好著劇團裡面的那種動人的、愉快的空氣。那些虛榮心,是包含在她們對於她們底友誼,愛情,工作等等的熱誠的信奉和想像裏。即使那些狡猾的、媚人的、在各種痛苦中變得偽善的明星們,也有著這種想像和信奉。在這個圈子裏,特別是那些經驗豐富,著眼於實際的利害的人們,有著最動人的感情:他們常常地表現出對人生,對藝術的無限的忠誠來。

蔣純祖、高韻、和張正華在八月初進了這個劇團。蔣純祖被劇團裡面的熱情的、自由的空氣痛苦地迷惑了。像走進先前的那個演劇隊一樣,他對這一切懷著敬畏。到了他底內心被迫著向另外的方向發展開去的時候,他才開始反抗。那些火熱的理論深藏在他底心裡,到最後要以另外的樣式爆發出來。逗留在這個劇團的全部的時間裡,他除了他底逐漸變得痛苦的愛情以外什麼也不關心;在經常的失意、和跟著失意而來的內心的亢奮裏,他沉浸到各種樂曲裡面去,並且沉浸到枯燥的音樂理論裡面去。他一直在糊塗地追求著他底自由的生活,他認為這個環境會給他這樣的生活。這個環境像一切環境一樣,壓迫了真正的自由的生活,但因為逐漸深刻,逐漸痛苦的愛情的緣故,他不能清楚地看到他自己,並且不能清楚地看到這種壓迫;因為只是這個環境才能給他以這樣的愛情,而他又努力地相信著這樣的愛情就是自由的生活的緣故,他不能批評這個環境。在這個環境裏,他不能得到正直的發展,因此他沒有一點點痛快。在愛情裏,他不能得到一點點純潔的快樂;但誘惑比快樂和痛苦更強。蔣純祖,相信自由的、奔放的生活,竭力以這種觀念來克服內心的反抗,迅速地墮到深淵裡面去了。在這個深淵裡,音樂是唯一的光明。他帶著他底那種高傲虛榮,和悲涼的情緒在一切樂曲裡面做著瘋狂的追求。

張正華底處境則和他完全相反。張正華勤勞、負責、不喜歡什麼抽象的熱情和理論,謙遜而善於交際。在那個劇隊裏,他走向那種理論,他批判蔣純祖,主要的是他認為這是一種責任。他底心是和平的,甚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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