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蔣純祖,懷著興奮的、光明的心情,隨演劇隊向重慶出發。演劇隊沿途候船,並工作,耽擱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裏,武漢外圍的戰爭臨到了嚴重的階段。戰事底失利使生活在實際的勞碌裏,希望回到故鄉去的那些人們憂苦起來,但對於生活在熱情裡面的這些青年們,情形就完全相反;對於他們,每一個失敗都是關於這個民族底堅定的一個的新的表示和關於將來的道路的一個強烈的啟示;每一個失敗都激起他們底熱烈的、幸福的自我感激。他們覺得,舊的中國被打垮,被掃蕩了,他們底新的中國便可以毫無障礙地向前飛躍。

蔣純祖,像一切青年一樣,不自覺地努力使目前的一切適合、並證明他底夢想:而不能適合他底夢想的,他就完全感覺不到。他從未夢想過他會到四川來,並從未夢想過會接觸到這些人。三峽底奇險的重山和江流使他幸福地覺得他將永遠地在這個雄壯的大地上行走:他所注意到的,是他自己底激動的心情;他把這種激動在各種樣式裏提到最高點,因此他絲毫都不能真地欣賞風景——如那些古代的詩人們所欣賞的:大家以為古代的詩人們是如此欣賞的。在演劇隊裏,蔣純祖也一樣:他絲毫都不能注意到實際的一切;他不能注意到別人對他的態度,他只希望別人對他好,他把這希望當做真實;他從未思索過別人,他只注意自己底思想和激動;他只求在他自己底內心裡找到一條雄壯的出路:這條路已經從人間底一切和自然界底一切得到了強烈的暗示。

他只注意他底無限混亂的內心,他覺得他底內心無限的美麗。雖然他在集團裡面生活,雖然他無限地崇奉充滿著這個集團的那些理論,他卻只要求他底內心——他絲毫都不感覺到這種分裂。這個集團,這一切理論,都是只為他,蔣純祖底內心而存在;他把這種分裂在他底內心裡甜蜜地和諧了起來。在集團底紀律和他相衝突的時候,他便毫無疑問地無視這個紀律;在遇到批評的時候,他覺得只是他底內心才是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榮、和最善的存在。因此他便很少去思索這些批評——或者竟至於感不到它們。

他最初畏懼這個集團,現在,熟悉了它,朦朧地知道了它底缺點,就以反叛為榮。而這種反叛有時是盲目的、獸性的。在這個集團裏,每一個人都以新的思想和理論為光榮;由於這種熱情,並由於戲劇工作底特殊的感情作用,人們是浪漫地生活著;人們並不認識實際的一切。因此,這個集團底紀律,在某些方面,就不能夠存在。這個集團裏是充滿了理論,但無確定的紀律。人們底缺點,特別是兩性關係上的缺點,遭受著理論底嚴厲的打擊,而理論,由於理論者總是帶著某種感情底個人的緣故,很少是確定的。比方在普通的集團裏——在一般的學校裏,紀律底規定是,私出校門者記大過,但在這裡,隨便行動的個人所遭遇到的處罰就不是記大過,而是最高的原則底無情的裁判:人們把一切行動都歸納到最高的原則裏去。因為這個最高的原則需要包括這樣多的東西,它就不得不擴大自己,因而就不得不變得稀薄。在學校或兵營裏,人們反抗記大過之類,因為人們是覺得自己是有理由的;但面對這個稀薄而又堅定的原則,人們因為不可能覺得自己是有理由的緣故,便覺得自己是有心靈,有個性的。在這裡,這些個性,是體會到無窮的惶惑和痛苦。它常常屈服,但更常常地是起來反抗。在這個時代,這件事是嚴重的,以致於有些反抗者迅速地毀滅了他們底所有的希望。

人們常常是不懂得原則的。更常常的是,原則被權威的個人所任意地應用,原則被利用,這一個個性徵服了另一個個性。年輕的人們,亟於獲得。過於寶貴自己,就不能寶貴這個地面上的苦難的人生。年輕的人們,在熱烈的想像裏,和陰冷的,不自知的妒嫉裏造出對最高的命令的無限的忠誠來,並且陶醉著,永不看見自己,以致於毀滅了自己。

在演劇隊裏,集聚了熱情的青年男女們,有些是有著經歷的,有些是初來者。在演劇隊裏,是統治著人們稱為浪漫的空氣的那種熱烈而興奮的,有些凌亂的空氣。但因為這個演劇隊是在民族底最高的命令裏組織起來的緣故,最高的命令就對這種空氣做著頑強的鬥爭。演劇隊底負責人,對演劇的外行,代表著這個最高的命令。演劇隊裡面的人們,無窮地熱愛著這個最高的命令,同樣無窮地熱愛著他們底自由的熱情的生活;像蔣純祖一樣,他們在內心把這兩件東西和諧了起來。這兩件東西在這個集團裏常常是和諧的,因為大家相信,這是一個藝術的集團;但有時它們無情地分裂了開來,造成了嚴重的風波。

常常是因為戀愛問題而造成這種嚴重的風波。在這個時代,熱情的男女們,確信自己們已再無牽掛,確信自己們是生活在全新的生活裏,確信在戀愛裏有著莊嚴而美麗的一切——幾乎是,確信這是一個熱情的戀愛底時代,他們很容易接近起來。他們相愛,做了一切,除了他們底夢想以外什麼也感覺不到。這個時代是產生夢想的時代,這個夢想將繼續到後來多年。

這些男女們,或這些夢想家們,經過三峽裡面的那些窮苦的縣城和村鎮,在每個地方做宣傳工作;事實是,對於這些偏僻的地方,較之宣傳工作,他們底生活發生了更大的作用。對於這些地方,他們是遠方的奇怪的戰爭底流亡者和代表人,並且是富裕的顧客。這些偏僻的地方差不多完全是從這裡懂得他們底民族正在進行的這個戰爭的。那些活報,那些街頭劇,那些「放下你的鞭子」,獲得了大的效果,但這些男女們底誠懇而樂天的態度,富裕的金錢,和嚴肅而又隨便的生活獲得了更大的效果。

這些小鎮是建築在懸崖上,或簡直是建築在兩棵可畏的巨樹底間隙裏的,它們是非常的古舊,非常的貧窮。走在它們底滑膩的石板街上,在那些低矮的、黑色的屋舍中間通過,遇到一個糞池或遇到一個豬圈,蔣純祖總有悲涼的,懷慕的心情。那在絕壁下面奔騰著的狹窄的江流,遠處的霧障和霧障下面的奪目的閃光,那些在險惡的山峰上面伸到雲霧裡面去的濃密的森林,和那些在可怖的波濤上搖蕩的小木船,使蔣純祖感到那些沉默的、蒼白的鄉民們底生活是如何的辛辣,如何的悲壯;而他自己,離開了往昔的一切,向陌生的遠方漂流,開始了怎樣悲涼的生涯。

對於兩性間的關係,蔣純祖曾經有道學的思想;他用這種悲涼的生涯破壞了這些思想。對於他、悲涼的生涯是壯闊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童年的生活和專制的學校生活使他對兩性關係有著曖昧的、痛苦的、陰冷的觀念,他常常覺得這種關係是可恥的;但他又有美麗的夢想,這個夢想比什麼都模糊,又比什麼都強烈——他現在完全地走進了他底夢意,他和那些痛苦的觀念頑強地鬥爭。他開始想到,人底慾望是美麗而健全的,人底生活應該自由而奔放;在天地間,沒有力量能夠阻攔人類,除非人類自身;那些痛苦的觀念,是一種終必無益的阻攔。他是混亂的;他一面有悲涼的抱負,一面有健全的生活的理想,而在接觸到實際的時候,那些痛苦的觀念便又復活;這種慾望底痛苦,不再有道學的偽裝,因此顯得更堅強。他底內心活動能夠調和一切和無視一切,唯有這種痛苦無法調和,同時無法無視。

在劇隊裏,蔣純祖多半異常沉靜,但有時是活躍而喧囂。像一切素質強烈的人一樣,蔣純祖底聲音異常大,動作異常重;感情猛烈,好勝心強。也像一些強烈的人一樣,因為慾望底痛苦比別人強,蔣純祖是羞怯而混亂的。

蔣純祖曾經用道學的思想來滿足妒嫉並防禦慾望底痛苦,現在,在新的環境裏,他再無防禦;他是爆發了出來。他不能夠覺察到別人對他的不滿。他是深深地感覺到他身上的矛盾的,但他,年輕的夢想家,不願意想到他們。他覺得,僅僅是悲涼的生涯,以將來的痛苦懲罰現在的錯失,便可以解決一切。他想像他現在有錯失,這種想像是甜蜜的慰藉;因此他不知道現在的錯失究竟在哪裏。

這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所產生的個人主義者。劇隊裡面的人們,多半是這種個人主義者。經驗較多,而失去了那種強烈的熱情的人們,就常常顯出投機的面貌來。而那些缺乏心力,容納著一切種類的黑暗的意識而不自覺的青年們,亟於一勞永逸地解脫自身底痛苦,亟於獲得位置,就體會出對最高的命令的無限的忠誠來,抓注了這個時代底教條,以打擊別人為自身底純潔和忠貞底證明——人們本能地向痛苦最少,或快樂最多的路上走去,人們不自覺投機以拯救自己;這些青年們,在人生中,除了這種充滿忠誠的激情的投機以外,再無法拯救自己;另一些青年們,在這個階段上,他們底心靈在投機上面戰慄,由於各種原因,以個人底傲岸的內心拯救了自己。人們並不是很簡單地就走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但人們又願望自己是一勞永逸地變成適合於新的理論的,新人類;人們相信自己已獲得了全新的生活,相信自己是最善最美麗的,如果突然失望了,人們就會痛苦得瀕於瘋狂。年輕的人們不為自身底缺點而痛苦,因為他們善於想像,並且不願看見;對於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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