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蔣純祖,像一切具有強暴的,未經琢磨的感情的青年一樣,在感情爆發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雄偉的人物,在實際的人類關係中,或在各種冷淡的,強有力的權威下,卻常常軟弱、恐懼、逃避、順從。每一代的青年生長出來,都要在人們稱為社會秩序的那些牆壁和羅網中做一種強暴的奔突,然後,他們中間底大多數,便順從了,小的一部分,則因大的不幸和狂亂的感情而成為瘋人,或由冷酷的自我意志而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成為被當代認為比瘋人還要危險的激烈人物,散佈在祖先們所建築,子孫們所因襲的那些牆壁和羅網中,指望將來,追求光榮,營著陰暗的生活。大的社會動亂,使得這一代的人們底行進、奔突或摸索成為較容易的了;他們底光榮的前輩是給他們留下了不少有利的東西。尤其在這片曠野上,蔣純祖便不再遇到人們稱為社會秩序或處世藝術的那些東西了。但這同時使蔣純祖無法做那種強暴的蹦跳;他所遇到的那些實際的、奇異的道德和冷淡的、強力的權威,是使他常常地軟弱、恐懼、逃避、順從。在這一片曠野上,在荒涼的、或焚燒了的村落間,人們是可怕地赤裸,超過了這個赤裸著的,感情暴亂的青年,以致於使這個青年想到了社會秩序和生活裏的道德、尊敬、甚至禮節等等底必需。於是這個青年便不再那樣坦白了。

那種自我保存的本能,是使得蔣純祖虛偽起來了,即使對朱谷良也虛偽起來了。因為朱谷良,由於某些願望和需要,決定和石華貴同行,並和石華貴締結了奇奇怪怪的同盟的緣故。對於這一點,蔣純祖是覺得非常痛心。經歷了這樣的變化,蔣純祖便脫開了他底單純的依賴和順從,在朱谷良面前,表露了對石華貴的不滿;在石華貴面前,則表露了對朱谷良的不滿了。單純的人們虛偽起來,是比旁的人們更可怕的,因為他們是他們底目的的堅決的信仰者。為了替自己底犯罪意識辯護的緣故,蔣純祖在內心就對朱谷良持著反抗的態度了。因為蔣純祖底外表是那樣單純,朱谷良便難於發現這些。而因了沉重的苦難的緣故,朱谷良就對蔣純祖異常冷淡。但漸漸地,他便感到這個年輕人底心是深不可測的了。在一種奇妙的憎惡裏,他就輕蔑地判斷這個年輕人是軟弱、狂熱、卑怯、屬於他所習見的種類。而對於卑怯,他是不能忍受的,他心裡的可怕的創傷便是證明。特別在現在,朱谷良認為一切都應該理智。假如不是深深的憐恤,在這種頗為痛苦的內心交戰底支配下,他便要使這個糊塗的青年吃一些苦了。並且在他準備這樣做的時候——他是在苦惱中,他從未想到會有和這樣一個年輕人勾心鬥角的可能——石華貴對他的銳利的態度又阻止了他。在險惡的石華貴面前,他是本能地必須保護蔣純祖的。

這一群人,是破爛、狼狽、疲憊而狂熱,掃過每一個村莊,那些村莊是荒涼了,房屋倒塌,街上和空場上有屍體,野狗在奔馳。兵士們是裹著軍氈、被單、以及農人底衣裳,在胸前掛著手榴彈。在每個村莊外面拋擲一顆手榴彈,然後進去搜索食物。這樣地流浪了三天。第四天,他們重新到達江邊——天晴,陽光照耀下的寬闊的,浩蕩的江流,給了他們一種光明的、雄壯的感覺——意外地找到了一隻小的木船。他們把木船底倒塌了的艙棚捆好,沿江邊向上游划行。他們中間,丁興旺是能夠划船的。這是一個多話、粗鹵、活潑的年輕人;因為失掉了門牙,他底臉上便增加了一種固執的、陰暗的線條,而在這種線條底襯托下,他底眼睛便有著特殊的明亮。蔣純祖知道他曾經做過船夫。蔣純祖並且知道了另外的五個兵士底身世和性情,以後則更知道他們。對於他們,蔣純祖是迫切地、戒備地注意著的。他覺察到了朱谷良對這幾個人的什麼一種企圖,並覺察到石華貴對他們的偏袒和奇怪的態度。

逃亡到這樣的荒野裏,他們這一群是和世界隔絕了——他們覺得是如此。在最初,他們都以為很快地便會到達一個地方;雖然不知是什麼地方,卻知道那是人類在生活著的、有他們底朋友和希望的地方。在這個共同的希望下,他們結集了起來。但在三天的路程裏,由於荒涼的曠野,並由於他們所做的那一切破壞,他們底感覺便有了變化。他們覺得他們已經完全隔絕了人世;他們是走在可怕的路程上了,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也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唯一知道的,是他們必得生存,而一切東西都可能危害他們底生存。在這種漂流裏,人們底目的,是簡單的,但在各種危害他們,以及他們認為是危害他們的事物面前,尤其是在曖昧的、陰暗的事物面前,各人都企圖使一切事物有利於自己,他們底行為便不再簡單;而他們從那個遙遠的世界上帶來,並想著要把它們帶回到那個遙遠的世界上去的一切內心底東西,一切回憶、信仰、希望,都要在完全的赤裸和無端的驚悸中,經受到嚴重的考驗。在一切人中間,朱谷良最明白這種考驗。好像是,他們是在地獄中盲目地遊行,有著地獄的感情。那一切曾經指導過他們的東西,因為無窮的荒野,現在成了無用的。石華貴是失去了他底樂天的、豪放的性情。蔣純祖是失去了他底對善良的自然的信念。朱谷良,某些瞬間,在那種無端的驚悸裏,想到他底信仰所寄託的那個親密的人群是從地面上消失了;並且永遠消失了。人們底回憶模糊了起來;回憶裏的那一切,都好像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心中是確實地存在著他們各自底感情,希望,和信仰。是這些感情,希望,和信仰在戰慄。在赤裸荒野中,人們竭力掩護自己,因而更赤裸,經受著嚴重的考驗。

人們是互相結集得更緊,同時互相戒備得更凶。那幾個兵士們,發覺到朱谷良和石華貴之間的陰險的競爭就躊躇了起來。在石華貴底驕橫的統治下——因為朱谷良的緣故,石華貴統治得更驕橫,表示他底權威是天定的,他是什麼都不怕——兵士們便漸漸地傾向於冷淡的、但溫和的朱谷良了。在那種驕橫裏,石華貴是相當疏忽的;他是常常疏忽的。發現了他底群眾底這種叛變,他便個別地恐嚇他們,使他們沉默。同時他便使出江湖上的人們所有的老練的手腕來,在一些奇怪的感情和表現裏,使朱谷良知道他是他底朋友。但在這片赤裸的荒野中,他底老練的手腕,是變得幼稚、露骨,一看便明瞭。

在發現木船的前一天,一個兵士病重,跌倒在路上了。大家輕輕地遺棄了他。大家都想到,和這同樣的命運,是在等待著他們每一個人。

木船行走了一天,下午搜索了一個村鎮,他們底財富便增加起來了,有了糧食、酒肉、木柴、棉被、以及雞鴨。大家都為這種收穫歡喜,於是在他們之間便有了未曾有過的親善的感情。這種空氣,是和一個家庭裡面所有的空氣相似,而且,在曠野中——這時候,他們底仇敵,是他們以外的企圖危害他們的一切——他們結合得更緊。看到朱谷良對石華貴所表露的那種真實的親善——朱谷良,微笑著,用很低的聲音請石華貴把一床花布被單遞給他,以便使他把艙棚上的破洞塞起來——蔣純祖和年輕的兵士們是感到無上的幸福,他們甚至不想隱瞞這種幸福。朱谷良底溫和的、愉快的聲音和石華貴所回答的快樂的大聲,在陰慘的曠野中給予了無比的光明。

黃昏時,木船在荒涼的沙岸旁停泊。天色陰沉。嚴寒,沙岸凍結。江流在不遠的地方彎屈,江身狹窄起來,水流急湍。沙岸後面是險峻的土坡,上面有大片的雜木林,木船停泊時,有大群的烏鴉飛過江流,發出輕微的、謹慎的拍翅聲,投到那些高而細瘦的、赤裸著的樹木裏去。

丁興旺抱著木柴到灘上去生火,石華貴不同意,向他咆哮,他發出興奮的笑聲。這個年輕的兵士,在興奮中,有了快活的感情,並且豐富地想像到,在這個晚上,什麼是最美好的。他專心,沉靜,生著了火,拍手召喚他底夥伴們。大家鑽出艙,立刻感到,在這個晚上,火焰是最美好的。丁興旺叉腰站在火旁,以明亮的、含笑的眼睛看著他們。

大家抖索著——顯然是故意抖索著——擁到火旁。火焰明亮,濃煙在無風的空中上升,寒氣解消。大家輪流地,沉默地飲酒;大家注視著飲酒的人。丁興旺躺下來,兩手托腮,向著火。在大家底沉默中,覺得沉默是讚許,丁興旺開始唱歌。

他用沉靜的、柔和的聲音唱歌。他臉上的那種固執的、陰暗的線條溶解。在歌聲間歇的時候,大家沉默著,他無聲地發笑,他底失落了門牙的嘴甜美如嬰兒。

從各種危險裏暫時解脫,人們寶貴這種休憩。在沉靜中發出來的歌聲保護了人們底安寧的夢境。人們覺得,嚴寒的黑夜是被火焰所焦燥,在周圍低低地飛翔,發出輕微的、輕微的聲音。歌聲更柔弱,黑夜更輕微,而火焰更振奮。歌聲靜止,火焰落寞,黑夜懷疑地沉默;人們回頭,發現了黑暗的沙灘、土坡、林木、和閃著白光的洶湧的江流。歌聲再起來,黑夜底輕微的動作再開始,江流聲遙遠,火焰振奮。人類是孤獨地生活在曠野中;在歌聲中,孤獨的人類企圖找回失去了的、遙遠了的、朦朧了的一切。年輕的、癟嘴的兵士是在沉迷中,他為大家找回了溫柔、愛撫、感傷、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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